“殿下?你受伤了?”
车窗紧闭,女君靠在窗前捂着肩膀,淡淡道:“小伤。东西找到了吗?”
“找过了,都没有,不过……”天蜻压低了声音,“在郡主书房发现了一条通道,时间紧迫,没来得及进去查看。”
女君抬眼冷笑,“倒也不算一无所获。”
天蜻瞧着自家殿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她没细想,正要扬鞭时,车内女君又落了话语。
“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殿下尽管吩咐。”
“把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带到我面前。”
*
漆黑夜空上点缀了一轮白月,远处的通天高楼灯火繁华,照映的天上星辰都黯淡无光。
玄青身影看着窗外景色,手抚着水色青玉,又是一晌长叹。
他合上窗户,抬步到床边坐下,忽然传来拍门声响,起身问来意,门外之人并不回答。等他走近,身影才幽声道:“小庄主找你。”
放在门栓的手颤了一下,玄霁涩然眨眼问:“她回庄了?”
门外却又再次沉默。
木门刚打开,一把长剑抵在他脖间,剑锋离他的皮肉仅差半毫,面前的女子厌恶地看着他,语气却毫无情绪。
“跟我走。”
夜色已深,南街主干道上往来人群渐少,马车无法行驶进坊市,车上之人只好下车徒步,跟着身前的女子扎进香浓粉黛的坊街。
两旁酒楼中声音热闹非凡,门口站着各式各样的男子挤着笑脸,见他好奇打量,立马热情地拥上来,问他要不要进去坐坐。他慌了神色,求助地看向女子,却只得了一句“当初庄主不捡你,你如今也是他们这副模样”。
他不再作声,低头看着脚下砖缝,就这样走了一路,直到视线里的步履停下,回身说“殿下在里面”,他才抬起头,望着华丽的朱红木门,听着隐隐传来的奏乐声,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丝怯意。
不等他原地踌躇完,天蜻直接推开门,将他带了进去。
关门声落在耳后,嗓子里似乎有蝉,来回震颤个不停,玄霁咽了咽心跳,往前走了几步。穿过质地清透的玉石屏风,乐声渐清晰,胡笳声如破阵,莲花台上,身姿健硕的男子正随乐声起舞,他上身赤|裸,下身着黑袴长靴,头上绑着的数道长辫随旋转挥打在背上。
莲花台左侧坐落着假山水,水声细微,不能入耳。右旁虽有帷幔遮挡,但依稀能辨出床榻形状来。
左看右看都没能看见她,玄霁又把目光落在莲花台后静谧的珠帘上。
珠帘忽而轻晃,隔着舞伶望去,窗前明月下,晦暗幽深的脸庞正紧盯着他。
他蓦然怔在原地,乐声也停下,莲花台上的舞伶乐师得了命令,齐刷刷地绕过面前离去。
偌大的房间内,只剩下潺潺流水声。
珠帘之后,她盘腿坐在蒲团上,一手撑脸,一手拈着酒盅,眼角似有慵懒醉意,闻声也不抬眸,指尖捏柄,轻转杯中纯酿,任轻衫滑落肱侧,露出肩上扎眼绷布。
他走过去跪下,还未张嘴问及伤势,就听她道:“郡主的床睡的可还踏实?”
“……没在床上睡过。”
目光抬起,她望着他的脸,哼声冷笑。
“真是人不可貌相。”
“小庄主。”玄霁抬起头,“你找我,就是想来嘲笑我吗?”
晃杯动作缓缓停下,她拿起酒杯,扶桌起身,悠着踱步走到面前半蹲下。
“怎么会,我明明是在夸你。”
指尖划过下颌,玄霁望着她手中金樽,喉间滑动,启唇欲道时,凌厉扇风猝然拂面,发出比酒杯落地还要清脆响亮的声音。
“什么时候的事情。”
泛麻的脸上似有千万蚂蚁拥堵,玄霁愣愣地看着跪着的双腿,烈酒泼洒过的痕迹如火焰灼烧斑驳。余光里,倒在地面的酒杯还在她裙摆上摇晃,他捻住杯柄,轻勾到膝前,酸声道:“上月,小庄主带我拜访亲王府之后。”
“是谁主动。”
“我。”
“呵。”玄凝捏住他的脸,“你如今真是长本事了,玄家培养你这么些年,竟是为了让你有朝一日帮外人对付我。”
无论是方才的巴掌,还是捏脸的手,她都没有用力,可他还是红了眼眶,迷失了焦点,握住她的手哀声道:“不是的……我没想到会害你受伤……”
眼见他落泪,玄凝松了手,转身将案上鎏金酒壶提起,扔到他面前。
酒壶稳稳落在地板上,不曾洒出一滴,她又拿起花几上的长剑,握着剑鞘蹲身到他面前,轻敲酒壶,柔声道:“喝完它,就不会疼了。”
他泪眼婆娑,吸气颤声道:“小庄主……我还不能死……”
剑鞘慢抬,划过他宽松的衣袍,跳动的颈侧,最终落到他的脸上。“也是,你长得这么漂亮,死了未免可惜,不如送到坊里做小相公,凭你的本事肯定月月花榜第一。”
闻声,他更加害怕,抓住她的剑鞘恳求道:“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想害你受伤,接近郡主亦不是我意愿,我只是……”他想起了什么,忽然紧闭双唇,被哭红的面色也白了一片。
“只是什么?”玄凝不打算怜香惜玉,挑起下巴逼问他未说完的话。
紧抿的双唇分分合合,他神情犹豫半天,就说了个“我不能说”,气得她伤口都开始泛疼,拎起酒壶就往他身上砸去。
酒壶砸在胸前,又落了满怀醇香,他痛苦地捂着胸口,挺直的腰杆也无力倒在地上蜷缩挣扎。
玄凝无动于衷地起身,垂眼睥睨着他,“装惨扮可怜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或许在郡主面前会很受用,可惜在我这里并不管用。”
她都这么说了,他还是抱着自己蜷缩在地,好好的一头浓密长发就这么在地板上摩擦,玄凝看着心烦,俯身一把揪住衣领,将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你到底哪里不自在。”再不自在,有她心中憋堵吗。
豆大的泪珠不由分说又落了下来,砸在她手中洇在皮肤表面,他看着她摇头不语,只是将流不完的眼泪全落在她拇指掌节,再轻轻用袖子拭去。
闷声不解释,一个棠宋羽就够受的了,如今连他也这样,难道是觉得她耐心充足,不会像别的女君一样折磨人吗。
想到这,玄凝松开了手,抬脚踩在倒地之人的身下,歪头道:“我这人没什么耐心,你要是不说,我就请人让你开口,比如,刚刚跳舞的那位。”
他眼睫微闪,呼吸变得沉重,看着她腰间玉带不知神游到那片云海,玄凝盯着他脸上莫名的绯云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火速抬脚。
“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将履底在地板上擦了又擦。
“小庄主……觉得恶心吗……”他屈膝捂着脸道:“我也觉得自己恶心极了。”
沉默之后,她落了目光,“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胳膊怎么回事?”
长袖滑落肘间,他的手臂上净是长短不一的划痕。
听到质问,他慌忙坐起来放下衣袖,玄凝手比眼快,想都没想就将他的手摁住,将衣袖重新捋了上去。
划痕整齐排布,一眼就能看出是人为所致,她不禁皱眉问:“谁干的?”
目光躲闪,他缄口不言,她又掀起另一处长袖,没有发现划痕,倒是发现了一片淤青。
又想到他方才捂着胸口,玄凝扒开他被扯松的衣襟,顿时不可遏制的怒道:“你脑子是在海水里泡过吗,伤口都化脓了为何不请医师!”
她一凶,他眼中又有泪花闪烁,玄凝立马指着鼻子道:“不许哭!眼都肿了还哭!”
如记忆中的一样,非但没停,反而哭得更凶了。
脑壳子疼得像被人抡起来夯柱子似的,怀里挂着的人一边抽泣还要一边断断续续念她的字。
“阿凝……阿凝……”
月色渐浓,穿贝珠帘流彩,景池中的小鱼在清翠水下你追我赶,来回游晃,嬉闹过后,许是游的太累,钻进假山幽岫中不见了踪影,只留破碎灯影陪伴水面。
哭声渐止,深红眼尾噙着点点泪光,依恋目光不愿离开她的脸,将她看了又看,描红勾勒了一遍又一遍。
她抹去手背上的湿痕,“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吗?”
揉乱的衣角在手中缠绕,垂着的头抬起又放下,青丝落在松垮腰间,他心绪纷乱,饶是心中无限蜜意,倒也因为她的话冲淡了些。
“小庄主知道……庄主为何同意我随你出来吗”
“我之前猜过,大抵是你去求了阿媫,她才会同意。”
玄霁抿了抿唇边笑容,他先前也以为是自己软磨硬泡,庄主才会同意。直到有天傍晚,他从书阁回到房间,发现有个卷发女子在他榻上坐着。
说是女子,但声音听着又像男子,见他来了,手一松,漏出挂在手指上的玉佩。
玉佩上刻着飞鸟,样貌虽与彩凤相似,但玄霁一眼就认出了那是玄家图腾——重明鸟。
玄家能有此玉佩的人不多,只有庄主一人。
他跪下问道:“庄主找我何事?”
“阿…她有任务交给你。”
庄主会指派任务给他?玄霁过于惊讶,没有注意到女子说话时的磕巴,展开信后,顿时失声惊道:“让我去侍奉郡主?”
女子觉得他的神情有趣,下榻走到他面前,她走路姿势有些怪异,像是长靴不合脚,又或者鞋子里掉进了砂砾,看起来轻浮又费力。
玄霁皱眉问:“为什么,庄主明明知道我对小庄主……”
“话和密信我已经带到了,至于原因……”女子赫赫笑了起来,“可能是庄主觉得小庄主太过没用,恐办不成事情,就让你用美色从中协助吧。”
这人不仅擅自揣摩庄主心思,还敢说小庄主坏话。玄霁皱眉望着女子离去的背影,总觉得在哪里见过此人,就在来到沃城后。
手里还捏着淡黄信纸,他向来过目难忘,却还是将信从头一字一句念到尾。
信上详细讲述了天家两位郡主的性格喜好,甚至教他如何迅速博得郡主欢心。
他对那些内容不感兴趣,目光落在尾处,写道:“你在亲王府中的一切发现,都直接汇报给持佩之人。另外,切莫告诉玄凝。”
一晃过了大半晌,黯淡夜色笼罩下的昏暗房间,有人轻划火柴,将案上烛灯点燃。泛黄信纸在灯芯火焰中哀鸣,紫烟升起,焦黑的火光如落叶般掉落,三两雨滴泛起湿冷,让火光渐渐失去了温度不再闪烁。
“庄主予我之恩,和我对小庄主的情……孰轻孰重呢?”
他似是自言自语,携玉笛离去,步入汀步,抬头看见她走进了画师的房间。
那夜,她闻笛声而来,又择身离去,留他一人在夜风重露中,沾了满身凉尘。
她说,她只要他。
玄霁看着水中的脸,苦涩笑问:“那我呢,我是什么。”
是玄家随时可以推出去的棋,是她早在六年前抛弃的玩具,是哗众取宠的丑角,是没人要的爱哭鬼。
他打碎了倒影,带着冲动和顾虑,登门拜访,赔礼道歉。
感受到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身上打量,他假装随口问道:“郡主为何盯着卑职,是卑职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信上说,他长得像郡主死去的宠环,她也确实如此答道:“每当我看见司籍,便会想起自幼陪伴我长大的宠环。”
“他去了哪里?”
“他死了。”
她脸上的阴霾,看着让人害怕,偏他还要装出一副后悔惋惜的样貌,将人安慰。
从踏进那扇门开始,玄霁就一直在后悔,回庄后,他将自己关在书阁,直到第二天傍晚,持佩女子闯入书阁,掰开他的嘴,将药捅到了嗓子里。
“放心,是好东西,你再磨蹭,我还有药效更快更烈的药。”
笑声至今如恶鬼般萦绕在耳边,当晚,他记得他走到她的房门前,却不敢叩门,只能跪在门前将她的名字在心中默念了千遍万遍,直到浑身淋漓,清醒重归,他躺在净是抓痕的地面上,听到她气急败坏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棠宋羽,也就只有你求我离开了,只有你!”
关门声震耳惊心,脚步声重重落在台阶上,他狼狈的爬起来,躲在巨大的花瓶后面,她气势汹汹,踢门而入,丝毫没有发现狼藉地面和抖动花枝的异常。
回到房间,他本想着药效就此作罢,却不想此后日日傍晚发作,逼到崩溃时,他拿起了用来拆书的刀,一下又一下,混沌随着鲜红流出,他望着玉镯嗤笑,“他都不要,你还是得不到,他若是要了,你个沙子再挤也进不去她眼中。”
即便如此,当他坐在郡主面前,委屈诉说那些杜撰出的谎话,顺利得到郡主拥怀时,却依旧幻想着身后人是她,哄人的也是她。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可他对她的感情早就历经光阴沉淀,深深扎根骨髓,他有心去断,犹如抽骨挖髓,只一天,就活生生要了他半条命。
越靠近天嘉,他越如履薄冰,只能将心思小心藏封好,以防不慎跑出来,落得个死无音讯。
身心煎熬之下,他的魂魄与躯壳仿佛脱离,时常坐在床边恍惚,醒来之时,身上总会多出一些伤痕。
后来,持佩女子找过他一次,让他周旋于郡主之间,挑拨姐妹关系。
“庄主太看得起我了,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做,我不懂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我这条贱命蒙庄主垂怜多活了十几年,足够了。庄主若是想收回就收回吧,至于欠玄家的恩情,我来世当牛做马报答庄主。”
女子拧着剑眉,脸上表情悲悯又凶狠,一脚踹在他的伤口上,将人踢到门边,不等他缓过来,又拖行着胳膊,将他半截身子摁到窗边。
“想死,哪有这么容易。她会将你手脚钉在石案,撬开你的嘴塞进毒虫,让你每时每刻都感到有虫子在你身体里乱爬,啃食你的大脑和五脏六腑。再将你置身在寒冰中,剥夺你的男子之身,挑断筋脉送去外族地牢!知道地牢里是什么样的吗,像你这种人进去,他们连个骨头渣子都舔的津津有味!”
玄霁扭身望着狰狞面貌,启唇笑道:“既然如此,那玄丛少子不如帮我一把,你看到下面有块假山了吗,若是头撞到那里,应该会死 。”
“……没出息的东西!”
玄丛拉着他的衣领将人推搡在地,临走前,将解药摔在桌上说:“你不做,那就只好让小庄主再多受点罪。”
“什么意思?你别走……”他慌张爬过去,却眼睁睁地看着门口身影消失。回头望着桌上的墨绿色药囊,他扶着凳子站起,拿出解药毫不犹豫地咽了下去。
榆树绿荫下,身前的女君正因找不到他而欲发火,团扇轻扇,女君回过头,他将在心中无数次预演的吻,落在了她人唇上。
欺骗的话语如今信手拈来,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明亮,便得知庄主情报是如何可靠精准。
如果投她所好,变成她喜欢的模样,他是否就能挤进去她眼中。
拉弦声紧,玄霁望着她被阳光照耀的金色发丝,心中酸涩又被无限放大。
沙子终究是沙子,就算是被光照出金色,也不及璞玉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