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不道破,只浅浅含笑,静静等着她打开纸包,变戏法似地从中捏出一颗饱满的糖炒栗子,在他眼前晃晃。
“还热着呢,可香了,剥一颗给你。”
她临上马车了还要特意折返一趟去买这个,是什么缘故,庄和初自然明白,“大皇子那时与你说,我喜欢糖炒栗子……但他没与你说过缘由吧。”
“缘由?”千钟一愣,喜欢吃什么还要什么缘由?
庄和初看着那炒脆的栗子壳在她指间咔哒一声捏出裂隙,轻如梦呓道:“当年我初入宁王府,刚开始教大皇子读书,天家子弟自出生就养在深宅之内,对书本上的许多事物闻所未闻,很难理解,也就心生挫败,不愿读书。所以,每有时机合宜时,我便会带他微服出门走走,只让护卫暗中跟随。”
千钟细细剥着栗子,听到这处,忽地想些什么,心头微微一紧,却也没出声打断他,只静静听着他往后说。
庄和初只出神地看着她手上的栗子,没觉察她心间波澜,兀自轻道:“有一次出门,日头晒,大皇子口干,要喝香饮,那摊子前排了好些人,小孩子耐心少,等着等着就跑到一处糖画摊子前看热闹去了。我心想着有护卫在暗处料也无妨,便由着他去……”
话到此处断了断,庄和初浅浅苦笑,无声地一叹。
“他离开我不多时,我就发觉,有一乞丐悄悄朝他掩近,似有歹意,但彼时暗中的护卫们都没有醒觉,我亦不想显露武功和不应有的警惕,一时情急下,就佯作要买糖炒栗子,到近旁的摊位上捉了颗栗子作暗器,暗暗拦了一下,护卫们这才惊觉。”
千钟紧张问:“那乞丐,后来抓着了吗?”
庄和初轻轻摇头。
果真是这么回事。
她清楚记得,那晚在秋月春风楼里,裕王跟谢恂对峙的时候就提过大皇子年幼时在街上遭一乞丐行刺的事,那时谢恂没有出言否认,看来,就是庄和初说的这回事了。
千钟回想间,又听庄和初轻声接着道。
“我为遮掩举动,除了那香饮,也买回些糖炒栗子,大皇子问我怎么买了这个,我便随口说是我喜欢吃的。护卫们暗中行事,大皇子浑然不知那千钧一发的凶险,只记住了我喜欢糖炒栗子。”
庄和初黯然笑笑,絮絮道:“如今想来,我也未曾真正与他交心,又何求他对我知无不言?”
千钟拈着栗子的手一顿,一时不知该将这剥好的栗子仁给他,还是一声不吭地塞进自己嘴里为好了。
庄和初稍稍抬眸,目光自她指间那一粒金黄处移开,落到那纠结的眉目间。
“不瞒你,我对栗子原谈不上喜不喜欢,甚至因这段险些酿成大祸的往事心有余悸,多少有些避忌,但自从那日你送来给我,我就真心喜欢了。”庄和初轻轻道,“每看到你拿栗子给我,我就知道,你想要我高兴,想到你想要我高兴,我就很欢喜。”
庄和初在车厢微微的摇荡里定定望着她,轻缓道:“谢谢你想要我高兴。”
千钟心头一松,瞧着枕在她身上的人,一本正经道:“你喜欢就好,幸好只是栗子,要是金子才能让你高兴,那你不高兴就忍着吧。”
庄和初笑出声来,笑意自微微泛红的眼尾漫开,染得面色也不甚苍白了。
千钟正想将栗子送去他嘴边,忽地又想到些什么,手一扬,眯眼看着这个被病色衬得好像当真弱不禁风的人。
“你说老实话,黄酒担子上那些人打架,是不是你惹的?和你拿栗子当暗器一样,是拿那颗梅子做暗器惹的,是不是?”
被她审着,那枕在她腿上的头颈轻轻磨蹭两下,调整到个更加舒适的位置,一双噙着笑意的眼有恃无恐地望着她,俨然一句“是又如何”。
“郡主有罚还是有赏?”
“罚,”千钟将那剥好的栗子塞进他嘴里,“罚你赏我。”
那人慢慢吃了这甘甜软糯的栗子,盈盈笑意不减反盛,近乎无赖道:“我如今什么都仰赖郡主,连我自己都是郡主的,还有什么能赏?
千钟狠狠道:“先记下,等你飞黄腾达了,我就金山银山地找你讨。”
庄和初正被她逗得直笑,那慢慢行驶的马车忽地停了下来。
是有人拦了马车。
千钟推开车窗,闻声望出去,不禁讶然一怔。
是那摆卦摊卖绳结的道长。
见千钟开窗,道长挪到这窗下来,递上一个细小的物件,开门见山道:“郡主请的护身符做好了。”
什么……护身符?
千钟正愣着,忽觉衣袖被拽了拽,低头便见枕在她腿上的人轻点了点头。
千钟会意,摸出几个铜钱,并着道谢的话一同递了出去,接下了那护身符,道长又说这符咒有时效,过段日子会再给她送新的。
说罢,转身就走,没几步便没入夜色之中了。
“这是怎么回事呀?”千钟落下车窗,还是云里雾里。
庄和初缓缓撑身坐起来,接过那来得莫名其妙的护身符。
“这位道长是玄同道长的小辈,那日也是他替玄同道长向李惟昭传话。玄同道长临走时,我请他托付这位道长,若在皇城街面上听闻要事,设法传讯给我。”
千钟心头一亮。
这道长常年在皇城街面上游荡,什么都听得见、看得见,身在尘外,与皇城里这些人和事没有分毫牵扯,可他要想打探点什么,出于对尘外人的敬重,寻常人又轻易不敢说谎。
这实在是一副难得的耳目了。
庄和初动手拆开缠裹其上的丝绳,轻轻展开那道符纸,上面用朱砂写着些字,庄和初一眼落上,顿生惊诧。
“怎么了?”
不待千钟够头去看,庄和初已低声道:“两国使团出京不久,在半途驿馆遭难,全部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千钟惊愕,“全……全都死了?”
庄和初相信,这道长既能决定将这消息送来,且措辞清晰笃定,必是已经过多方核实,无论个中内情如何,至少如今最可信的样子便是如此了。
如此大事,今夜这样的热闹间都没有听见只字片语的议论,足见经手处置相关事宜的人都得了严令,丝毫不敢外泄。
护卫使团从来就不是小事,何况离京之前才遭过行刺,又缺了皇城探事司这道防线,此番安防事务可以想见会做何等周密安排,任何一环都绝不敢掉以轻心。
仍能生出这么大的事,除非,是个全然出乎他们意料之人做的。
庄和初心头忽地闪过一个名字,话音骤沉,“我们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