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裕王忽然有些怀念她上回来这里送喜帖的样子,谨小慎微,步履薄冰,惴惴得像个误入狼窝又被断了退路的兔子。
这才多少光景,就这般如鱼得水了。
那扒在水缸旁的人一边说着,一边像条鱼似的一溜烟地游过来。
“爹,您说过,咱裕王府里从不养玩物来着,这些鱼都是养来吃的吧?我还从没吃过这种彩色的鱼呢,您教我见见世面,咱们晚上就吃这个行不行?”
“……”
裕王冷眼打量着已近在眼前的人。
过了这些衣食无忧的日子,就像冬日的枯草被春雨滋养过,显见着丰润了不少,就连那一头蓬乱如草的头发,如今映着夕阳,也能见着些光泽了。
面上施了粉黛,依然透得出红润饱满的底色。
若不刻意仔细回想,都记不起她那蓬头垢面、一身褴褛的可怜相了。
萧明宣暗自哂笑。
这世间惯是用成败论英雄,无论来路多么微贱,过程如何卑劣,在得了胜果之后,自有千百种法子慢慢润色。
用不多久,就连她自己也会在这富贵弥天的日子里把来路忘得一干二净。
“后日天穿节,你是以裕王府女眷的身份前去,礼数上不容有失,否则,便是宫里不与你计较,裕王府家法也不会轻饶了你。”
“咱裕王府还有自个儿的家法呀?”千钟诧异地忽闪着眼,“咱跟皇上不是一家吗?”
“……”
萧明宣好歹忍了忍,没接这不知死活的混账话,沉了口气,接着自己的话说。
“姜管家曾在先帝朝宫中伺候多年,在庄府这些年亦是稳重周全,皇后原想要了她去大皇子那当差,是本王特意请旨让她暂留在你那里。莫辜负本王一片苦心,回去务必好好向她讨教。”
“回去?”千钟睁圆了眼,越发诧异道,“这就回去吗?这个时辰来,不管饭呀?”
“……”
萧明宣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武断了。
她怕是短日里还忘不了她的来路。
那张随着日光渐衰而寒色渐深的脸又阴沉一重,虽未出声,也足算是有一声回答了。
千钟立时耷下眉,半抬了眼,颇有些可怜巴巴地道:“怪我莽撞,出来前也没问个清楚就跟府里说过了……说您这么看重我,头一回喊我来王府,肯定会好好管我一顿饭吃。要是我就这么回去了,传出去,叫人说咱们裕王府的闲话,可怎么好啊?”
萧明宣微微眯眼看她,他倒是无所谓一顿饭的事,但他委实不信这人是真心想留在这里吃饭,“你说怎么好?”
千钟纠着眉头,揪着手指尖儿,为难里透着几分善解人意道:“要不……您就赏我个饭钱,说起来,也算您管我吃了饭吧。”
那双阴沉的凤眸意味不明地闪了闪,在他们二人身上徘徊片刻,不知想到些什么,忽而一笑。
“倒是本王疏忽了。郡主大义为先王妃安魂,功在社稷,也了却了本王一桩心病,本王合该有所表示才是。”
得来全不费工夫,千钟不禁愣了一愣。
待见着裕王着人取来满满一承盘的银铤,个个二十五足两,不遮不掩,明晃晃沉甸甸地一路给他们直送到门外马车上,千钟忽然就有些后悔了。
这可不是什么赏。
一上到马车里,屁股还没落稳,千钟就急催着快点回府。
“这么多银子搁在咱们马车上,保不齐,他一转脸又叫人知会了什么马贼恶匪,趁着天黑来劫咱们呢!”千钟惴惴道。
银子不是坏东西,可一旦搁不对地处,就能生出千千万万的祸事来。
“有理。”庄和初拈了一银铤在手上,细细端详着,却不见分毫担忧,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致盎然,好像是盼着点什么。
看着他这样,千钟不由自主定下心来,“你已经瞧破裕王打的什么主意啦?”
庄和初目光自那银铤上挪开,转朝她看来,千钟这才发现,那目光中还噙着一抹不知叫什么惹起的笑意。
庄和初不答反问道:“我若解决它,你还会照原打算的,带我去过上元节吗?”
千钟顿然怔住。
正月十八是皇城里上元节庆的最后一日,过了今夜,这岁首最盛大最绚烂的一场热闹就算圆满结束了。
她的确做了些打算,但她打算了什么,可是一个字都没跟他说过。
庄和初在这道讶异的目光里低头看看自己。
外面天光尽敛,只有沿路不时经过的灯火映进车厢里,忽明忽昧地照着他身上这袭鲜亮的衣袍。
为衬这衣裳,还配了个甚是夺目的发冠。
他惯常不会做这么引人注目的装扮,这身行头还是早先筹办婚仪的时候,宫里给一并备办下的,原是用作行回门礼的新衣,一直没用上,就让姜浓收起来了。
今日也不是他要拿出来穿的。
庄和初将笑意往眼底里掩了掩,眉头轻蹙,眼尾微垂,低低一叹,“莫不是我自作多情了?你为我费心挑了这副衣冠,只是想讨裕王欢心的?”
“不是不是——”
早些听传报,千钟担心他伤情能不能支撑来裕王府这一趟,庄和初说服药可镇痛,不动武,半日无妨,她就想着,既然能去得裕王府,那去街上走走该也不妨事。
她趁他量身的时候,悄悄唤姜浓取出他所有的新衣来,从中挑了这最亮眼的一身,哄着他穿上,出门前又悄悄揣足了银钱,本想着从裕王府出来看看情形再问他愿不愿去,没想到这番筹谋早被他瞧破了。
千钟忙道:“是我从晋国公府回来的路上听见人说,兴许是因为两国使团刚来过,上元节这几天,从几处边地接连新来了好几个杂耍班子,带来好些新花样,惹得皇城里原先那些卖艺的急眼了,什么杂耍班子、说书唱曲的、弹琴跳舞的,一股脑都合起伙来,要在今晚联手献艺,跟那伙外来的争一争饭碗。今晚街上肯定有好些新鲜热闹,跟以前不一样的,你要是有兴致,咱们就去瞧瞧,你要是不想去——”
“我想去。”早在她捧出这身衣裳给他时,他就已准备好这声回答了。
庄和初转手将那明晃晃载着祸事的银铤放回盘里,“有没有这些新鲜,都想去。我只在各路消息里见过上元夜市的热闹,还从未去过。”
从前那个病恹恹的翰林学士庄和初,每近年关都要循例受不住重寒,闭门养病,便是无需养病的时候,也不该爱凑这种热闹。
也幸而从没有差事要皇城探事司的庄和初不得不在这样美好的热闹里去扫人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