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照她的计划,从这儿离开之后,就是去见裕王。
这下正省了一趟奔波。
而且,裕王能这么在意她去大理寺狱见庄和初的事,那就是更大的好事了。
千钟小心掩抑着心头的狂喜,一本正经地纠着愁眉道:“跟他撂下话,我就出来了。我自个儿这头还顾不上呢,哪顾得上旁人?”
“怎么?”
“您不知道吗?”千钟故作诧异,“庄大人惹下这么大的祸事,枉顾圣恩,配不上这御旨赐婚的荣耀,皇上降下恩旨,我跟他已经夫妻义绝了。”
“知道。”萧明宣不止知道这些,“本王听说,庄府资财尽归了你,还有什么不满吗?”
“王爷明鉴,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惶恐!”千钟满面惴惴不安道,“老话说,身弱担不住重财,财太多了,就会生出祸事。您看,庄大人那头才一出事,我兄长就遭了祸,后面还指不定有什么在等着我呢,我得尽快寻个依仗才行。”
萧明宣冷笑一声,玩味地看着那虽不敢担重财却总敢狮子大开口的人,“你是想要本王再给你找个高门大户嫁了吗?”
千钟忙摇头,“成亲这事讲求缘分,哪是说抓一个就能成的呀?不然,您也不会这么多年不续娶了。”
萧明宣不理会往他身上扯的那半截,只道:“你想如何?”
“我这个县主名号,说是什么尊同亲王之女,但也没说明白是同哪个亲王的。如今朝中亲王,其他几位都远封京外,只有您在皇城,也只有您最得皇上信重。先前,您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说过一回要给我当爹,那会儿我是万万不敢肖想这样的福分,现下实在走投无路,想厚着脸皮问一声,您还愿意容我侍奉膝下吗?”
千钟一双眸子诚惶诚恐地泛着红,水汽溟濛,楚楚可怜,话音未落,双膝先落了地,以最乖顺的姿态仰望着座上的人。
“我要是做了您裕王府的人,往后,裕王府的福祸就都有我的一份,您有用得着我地处,尽管差遣我,我必定万死不辞!您青云直上,我跟着您沾光,您一时失意,我就陪着您东山再起,您病入膏肓,我必定尽孝床前,您百年之后,我保准哭得比谁都响亮——”
“够了。”萧明宣寒声打断她这越听越晦气的保证。
他料到她必定要狮子大开口,却也实在未曾想到,这回这一口竟是开到他身上来了。
萧明宣闭了闭眼,才越过这对乱七八糟的东西,沉声直问道:“你是当真不管庄和初的死活了?
“这个,就看您的意思了。”
“看我?”
千钟愈发乖顺道:“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道,您肯定是不想让他死的,要是您能信得着我,我就是豁了自个儿后半辈子的福气去,也一定让您遂心如愿。”
萧明宣眉头一剔,“他是死是活,又与本王何干?”
“您说这话,可就是试炼我了!”千钟跪着身往前凑了凑,几乎凑到萧明宣膝前了,才压低些声,一本正经道,“眼下谁也想不通,庄大人到底是为什么要杀大皇子,街上嚼的那些说辞,您该也听过,全都牵强得很,皇上一个都不会信的。那谢司公在皇上面前说您与庄大人有勾结,可不只是这话,他还说,您是想杀了大皇子,栽给两国外使,挑起边地战事,来固您的兵权。”
这些心惊肉跳的话说罢,千钟又谨慎地补道:“您听听,这种朝廷大事,要不是亲耳听见过,我上哪想得出这样的说辞呀?”
萧明宣不置可否,“皇兄的话,你不是也听见了吗?皇兄已说过,此事上,是他栽赃本王的。”
“皇上肯定是信重您的,但您细想想,昨晚是因为谢司公落罪,皇上就顺着把他所有的话一概打成了谎话,可从根上说,那疑影到底还是落下了。”
千钟又低了低声,别有几分凝重道:“昨晚,谢司公不是还跟您提过吗?皇上那里有您和庄大人勾结谋事的铁证。您手眼通天,宫里的事哪能随便骗过您去呀,他既提了这东西,那八成是他真的编造了些什么送到了皇上眼皮子底下。这事一天没个落到实处的说法,您这笔账就还在皇上那记着一天。”
萧明宣一时不出声,探身自桌上碟子里捏了两个还没破壳的核桃,在掌心来回盘搓。
他没拦她的话,千钟就继续道:“那两国外使原就对您有误会,要是借着这事儿在皇上那煽风点火,眼下谢司公已死了,要是庄大人再不明不白地死了,您真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要真到这个地步,既委屈了您,又伤了皇上的圣明,这可是天大的罪过了!”
座上的人还是不为所动,千钟瞄着那俩轮转不休的核桃暗暗一掂量,不着痕迹地转了个讨好的笑脸。
“您深谋远虑,明鉴万里,这些,您肯定全都思量过。您没出手,定是因为不方便,我就方便多了呀,我愿意为您平了这桩麻烦事。我也不敢求别的,您让我认个爹,有个依仗,我就一辈子感激您了。”
核桃壳相碰的轻响声终于略停了停,“你能有什么法子?”
“我能寻着个可靠的道长,让他说,在哪个方位上有个什么样的人,在这个上元吉日与他一同祈福,可以助国运,旺社稷,这个人查算下来,就是正关在大理寺狱的庄大人。您只要把这道长带进宫去,当个祥瑞献出来就好。皇上先前拿天命的说辞断过那琴师的案子,没法再说不信这些。说白了,就只是给庄大人一个吉利的由头进宫面圣,以您在皇上那的面子,铁定就是一句话的事。”
句句都是欺君罔上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却轻巧得像说书似的。
千钟愈发轻巧道:“庄大人那么聪明的人,有个活命的机会摆在眼前,还会自个儿找死不成吗?我再从旁帮衬着说话,一定能有个皆大欢喜的结果。”
直听到最后这句,萧明宣忽一蹙眉,“今日宫宴,可没说有你的席位。”
那副大胆的眉目一弯,笑得分外乖巧,“您让我认了爹,我就是堂堂裕王府的县主,自然得有个座儿,您说是不是?”
“……”
“王爷。”萧明宣额上突突直跳的青筋还没消停下来,一裕王府侍卫忽快步到水榭前,手中执着一道信函,“有急务,呈请王爷速览。”
侍卫将信函递来萧明宣手上时,千钟大大方方地往上瞄了一眼。
那函封上一干二净,没有任何字迹注明身份。
萧明宣似乎也认不出这信函的来处,皱眉拆开,展了信笺一眼落上去,眉头顿然皱得更紧了。
待紧着眉头扫完,才忽然觉察,有一束目光正由下而上盯在他的手上。
展信后,他已习惯地把函封垫在信笺下面,虽有函封遮去大部分,还是露出了一角带有字迹的。
信笺纸薄,他又当窗坐着,低跪在他脚下的人这一仰头间,正能迎着天光把从背面透出的字迹看个一清二楚。
“你识字吗?”萧明宣锋锐的目光忽地落下。
不知是被这陡变的目光吓的,还是被别的什么惊的,跪在他脚下的人忽地一颤,慌地跪伏下身。
“识、识得几个……都是我从庄府里的牌匾上偷偷识的,从没敢跟人说过。您要是用得着我识字,我愿意学,我一定好好学!”
也对。
识文断字是多难学的事,他自己也是经过的,这人又早已错过了开蒙最好的年纪,便是庄和初有心教她,只是这么短的时日,还整日的在各种事里搅和,又能学得多少?
何况,这还是倒着看的,也不是规规矩矩的官体。
萧明宣暗自好笑,叫这轻皮贱骨的小东西折腾几遭,竟已不自禁地要高看她了。
“什么献祥瑞就罢了,本王不是没出手,是时辰未到。”萧明宣目光一缓,曼声说着,把信塞回信函,转手往一旁取暖的炭盆里一丢,看着炭火顷刻将之吞噬。
跪伏在地,听着火舌舔纸的细响,闻着骤然升腾的烟气,千钟心头刚刚一沉,又听那不急不忙的话音不冷不热地道。
“不过,你若想去宫宴,本王倒是能成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