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梅重九如所料中一般蓦地一僵。
姜浓不忍他多思多惧,几乎在他一出口时便截道:“先生想必记得,我曾与您言及,您旧日里在未知之间于姜浓有过救护之恩,这是真话。”
“昔年我在先帝朝宫中当差,受尽磋磨,温饱难济,那时正有一份送饭的差事,是往一处冷僻荒败的宫苑里去的,旁人都不肯受这辛苦,便落在了我身上。”
其实也不仅是辛苦的事。
那时宫人们说,冷苑里的那个瞎子,是先帝厌弃之人,丢在荒僻宫苑里苟延残喘,与之往来多了,保不齐要沾惹什么晦气。
只是以姜浓当时处境,也不惧再多点什么晦气了。
“幸有这份差事,每次送饭路上,能偷点吃食果腹,让我活过了那段日子。但幽居冷苑之人,日子定也艰难,又总是被我偷去些饭食,必是雪上加霜,可那位恩人从未曾责怪,每每饭食送去,还会对我温声道谢。是以……姜浓对这位恩人,既有感激,亦怀歉疚。”
那时既因偷盗心虚,又惧怕冷苑中的荒败景象,她每每都是放下饭食就跑,也未曾细细留意那嗓音柔婉、仪态淑静的人。
直到多年之后,偶然见到这位与庄府颇有瓜葛的说书先生梅重九,当年的身影顿然闪回眼前,暗中做了许多比对,才确定了心中那个不可思议却又无可否认的猜想。
“还请梅先生相信,便是粉身陨骨,姜浓也定会护先生周全,以报先生旧年之恩。”
姜浓道出这些深埋多年、原打算带进棺材的旧事,只因这是她能想到的一切方式中能最快使梅重九信任她的,却未曾想,梅重九听过她的话怔愣须臾,而后竟有些惊喜地笑出来。
“竟然是你。”
“您认得出我?”姜浓诧异。
她只为那冷苑送过约莫半年的饭,往前往后,该还有不少宫女去送过,她也不曾多说多做过什么,若真让梅重九这样一下子就想到她,那恐怕就是在她前后,再没有别人偷过他的饭食了。
姜浓愈发惭愧。
“当年先生处境困顿,仍待下宽和,旁人见着,定是照拂都来不及,只姜浓年少无知,为着一己私欲,使先生雪上加霜。幸蒙苍天不弃,如今尚有机会弥补一二,还请先生放心,便是没有庄大人托付,姜浓也必竭心用命,照护先生万全。”
“不是雪上加霜,是雪中送炭。”梅重九循着姜浓话音来处方向,安然笑着,似是想到些什么人间最美好的光景,“你送来的饭食虽略少一点,但也只有你来送饭的那段时日,我才吃过干净的东西。”
姜浓怔愣片刻才在心头一阵钝痛间明白过来。
宫中拜高踩低,倚强凌弱,并不只在他们这些宫人之间,想是那些宫人被迫担了给他送饭的差事,不敢怨怼掌事的,便把恨意都倾在了他身上。
那些人若有意磋磨人,能把饭食糟蹋成什么样,姜浓再清楚不过。
只饭食一项便是如此,何况还是个目不能视之人。
足可以想见,当年那冷苑之中的光景,远比她以为的还要困顿百倍。
“我一直想好好与你道声谢,可每次我一个谢字才出口,你便跑走了,我还当你也是嫌我晦气的。”梅重九笑着说罢这话,唇边的笑意淡下几许,略略沉声问她,“所以,姜管家一直知道我是什么人,是吗?”
当年宫中不只那一处荒僻宫苑,她只当这处与别处也没什么不同,不过就是废妃之类的可怜女子。
后来知晓他是男子之身,姜浓也曾猜想过,一个扮作女人模样被幽禁深宫的男子,受尽磋磨而无人问津,能是什么来路?
她暗自做过无数推想,但都不重要了。
“而今,姜浓只知道您是梅先生。顺星节那夜燃水仙花灯,您邀我一同祈愿,姜浓的心愿便是希望先生余生平安顺遂,可以自在无拘地做自己。先生可愿成全我吗?”
不知梅重九日后会不会改主意,但昨日在梅宅里,他是应下了。
是以一切比她筹谋时还要顺遂。
她也在安顿好一切之后,赶在羽林卫将庄和初送来前回了庄府。
过来传话的羽林卫说罢梅宅的情形,又道:“姜管家仔细想一想,若有任何关于梅重九的线索,我等可代为转达京兆府。”
姜浓抚着怀里的猫,不急不忙,“梅先生眼睛不便,定不会轻易离了皇城,他又曾是皇城里最当红的说书先生,街面上的人多半与他面熟,京兆府只要多打听着,一定很快就能将人寻回来了。”
这话倒也在理。
话已带到,羽林卫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一双鹰隼般的眼睛警觉地打量着姜浓怀中这只不知何时出现在庄府的猫。
“敢问姜管家,这猫,一直在府中吗?”
姜浓若无其事地摇头,“不清楚,不知什么时候钻来的,瞧这灰头土脸的,许是在灶膛里窝过,我正想抱它去洗一洗呢。”
“姜管家倒是有闲情逸致。”
姜浓笑笑,拍拍那已彻头彻尾滚成灰黑色的白猫,“人说,猫来财狗来富,庄府许是要有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