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两度问她为何习武,她都咽了这一截没提。
非是不想与庄和初坦白,只是这些恩她已想到了回报的法子,但庄和初予她的恩,她要怎么报,实在是想不好。
甚至……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隐隐觉着,自己不是没主意,而是压根就不想报尽了这段恩,更怕与庄和初说了这话,他也将自己算进这些贵人里,一笔与她消了这账。
始终有些未算尽的账,这样,哪怕是做不了一辈子的夫妻,那也一辈子都能有个理直气壮与他相见的由头。
见他做什么?她也不知道。
可就是想见。
心里念着那个刚分开不过个把时辰的人,千钟一时失神,忽被银柳的话音拽了回来。
“伞为兵刃,先是保护,而后才是攻击,正合县主习武本意。县主选得很好,奴婢就按用伞的路数来教县主。”
千钟连声道了谢,银柳说去取些学习用伞的工具,千钟只当她是去拿把伞来,没承想银柳再转回来,手里拿的是一叠碗,一壶水。
银柳拿过一只碗,倒了多半碗水,稳着手放上了千钟的头顶。
“用伞最难之处,在于平衡。若平衡练不扎实,伞面一撑一合间,极易带偏身法,失了准头。奴婢陪县主头顶水碗在这园子里转一圈,碗不倾,水不洒,便是功成。”
眼见着千钟紧张得一丝也不敢动,银柳又与她宽心道:“县主不必太过紧张,初学砸上百十个碗都是常事,园子里的人已尽数遣开了,县主大胆尝试便是。”
百十个碗,一个碗算一文钱,那也是不小的一笔开销。
早知学伞这么破费,就挑个更便宜些的开始了……
碗已上顶,千钟只得紧着嗓子应了一声,到底定定心神,小心地迈起步子。
银柳随在她身旁,几乎一步一声地夸赞鼓励着,千钟渐渐摸着了门路,浑身绷得再不似那么紧了,嘴上也腾出了空,边走边与银柳闲话。
“银柳姑姑常日照拂梅宅里里外外的事,又要教我练武,实在辛苦了。不知大人怎么与你算的工钱,教我习武这份,我定会再另算一笔给你。”
银柳笑笑,“多谢县主美意。奴婢上无老下无小,也没有兄弟姐妹要接济,一个人过活使不着那么多银钱。县主若有心关照奴婢,便再不要做那日偷跑的事了。奴婢委实吓得不轻,又担心梅先生身子不好,好歹是瞒下来了,县主千万记着,在梅先生面前莫走了嘴。”
偷跑去谢府的事,千钟来时路上便已斟酌好了说辞,可还是被银柳这话听得一怔,险些错了步子。
好歹稳住头顶的水碗,千钟才腾出神来问:“兄长的身子怎么了?”
“奴婢是说,梅先生的眼睛。县主不曾见过梅先生的眼睛吗?”
千钟略一迟疑,小心迈过两步,不答反问:“他的眼睛,又生了什么变化吗?”
“县主莫急,”银柳边伴她走着,边不急不忙道,“只是,近身伺候梅先生的人说,偶见着他双眼之中蒙有白翳,像被冰雪覆着一样。奴婢少小时在杂耍班子里讨生活,见过许多伤了眼的人,梅先生这眼睛不像是外伤所致,兴许是什么病邪。但梅先生忌讳得紧,从不延医问药,只怕纵是有法子医治,也要耽搁了。”
千钟目不斜视地走着,“我倒是从没听兄长说过,他的眼睛有什么不舒服。”
“讳疾忌医,也是人之常情。县主不必心急,也不必去梅先生面前提起,惹他不快,此事上,奴婢会寻着时机慢慢劝着些。”
“还是银柳姑姑心细。”千钟谢过,便一心顶着碗走路,不再追问什么。
银柳出声提醒了千钟前面的两层石阶,照护着她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又不着痕迹地接回了最开始的话茬。
“县主那日悄悄去谢府,是为着谢老太医在梅宅伤着的事吗?谢府那边若还因此事有什么为难的话,只管知会奴婢或姜管家就是,县主切莫去受委屈。”
兜转一圈,到底还是问到这来了。
千钟稳了稳步子,掏出来时路上斟酌好的话来,“是我之前没让谢老太医给我摸脉,害得他没能办好皇上交派的差事,为这就得罪了谢老太医。他老人家怪罪我不识抬举,送个讨饭的碗去庄府敲打我,我只怕要给庄府招惹祸事,才偷跑去谢府向他请罪,还好谢老太医宽仁,已不同我计较啦。”
银柳轻点点头,又漫不经心似地问:“谢老太医为何偏是送去个讨饭的碗呢?是不是他知道,县主有半个——”
银柳话还没说完,忽见身边人影一晃,随着“哎呀”一声大叫,不偏不倚直朝她歪来。
“县主当心!”银柳忙伸手把人扶住,已来不及去接那水碗了。
碗倾水洒,正正洒了她满头满脸。
瓷碗坠地,“哗啦”一声大响,粉身碎骨。
“对不起对不起——”千钟站稳脚立起身,连声道歉。
“不妨事……”
“这是怎么了?”园中回廊尽头忽传来的沉静又诧异的话音。
“姜姑姑……”不待人走到近前,千钟已扬声道,“是我不好!银柳姑姑教我习武,我笨手笨脚的,还不专心,只顾着说闲话了,一不留神洒了她一身水。”
“是奴婢照拂县主不周。”银柳只得道。
“银柳姑姑,你快去收拾收拾吧,别叫风扑着,要受寒了!”
“不妨事——”银柳匆匆擦着水渍,却耐不住一碗水终究不少,统统淋到头面上,寒风一掠,不由得掩口打了个喷嚏。
姜浓向随在自己身后的庄府仆婢抬抬手,“我与县主送来些换洗衣物,劳你带他们去安顿下吧。”
差事在前,无可推脱,银柳只好应了一声,带人去了。
“县主可好?”目送银柳带人走远些,姜浓才关切问。
“我不妨事。”千钟一双眼睛也追着那些拿着东西的庄府仆婢,“姜姑姑,怎么送了这么多衣裳来?”
“是大人念着天寒往来不便,请县主今日就歇在梅宅,不要挪动了。他明日一早来与县主和梅先生一同用早饭。”
梅先生这称呼从姜浓口中说出来,总别有几分婉转。
千钟思量着,四下看看,见的确无人,才向姜浓凑近些,轻声问:“姜姑姑,你见过我兄长的眼睛是什么样子吗?”
姜浓微怔,“奴婢不曾见过。”
说罢,目光触及脚下那一滩显眼的狼藉,姜浓忽有所悟,微一惊,略压低声问:“有人向县主探问梅先生?”
千钟不置可否,“还劳请姜姑姑一定与大人说,习武不难,我都受得住,倒是他,万事都要小心。”
“县主放心,奴婢一定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