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自语似地徐徐说罢,话音落定片刻,千钟还在盯着那一把碎纸发呆。
与一个自出生起就为一口饭而苦苦挣扎的人述说天下间最受尊养的人如何不易,实在有些荒唐,庄和初恍然惊觉,不禁暗自懊恼。
“只是我胡说几句,莫往心里去了。”庄和初歉然说罢,又道,“方才问,我与大皇子往后还是不是一伙。这事没有个定论。若论一伙,天下志同道合者,都算得上是一伙。只要目标一致,不必一定并肩而行,也能算同路人。”
千钟从那把碎纸间抬起眼,好生消化了一阵,还是不得不问:“那……以后遇着什么事,他还会向着您吗?”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
有一个裕王和一个谢司公,已经让庄府这么不太平了,要是再加上个大皇子,庄和初就是有千手千眼,一个人也防不住这么多的麻烦,她总要多帮着留个心眼儿才行。
庄和初轻笑,“大皇子一向恩怨分明,你先前在大事上帮过他,此事也与你无关,所以无论他怨我些什么,都不会迁怒到你。日后若有什么难处,还是只管找他。”
这话似是让千钟又想起些什么,眉目间神色动了动,欲言又止,到底抿着唇没吭声。
庄和初尽收眼中,不由得笑笑,“这么晚藏着心事,睡觉怕要做噩梦的。还想问些什么,直说就是。”
千钟垂眸盯着那把碎纸斟酌良久,才又朝他看来,小心翼翼问,“您跟大皇子在一块儿这么多年,他舍不得您,您也舍不得他,您却要花这么大力气同他撇清关系,就连这些过去的东西都一件不留……是因为,您再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
庄和初微一怔,轻轻点头,便是全部的回答。
千钟又问:“您有没有从前答应过大皇子的事,但还没来得及兑现的吗?”
后语不搭前言,庄和初还是又点了点头。
“如果……以后,您能兑现了,还会去兑现吗?”
“看他是否还需要吧。”这回出声答了,却也似是而非,说罢,一连被问了三个莫名其妙问题的人终于忍不住反问她道,“为何问这些?”
“您说了呀,想问就问出来,不问睡不好觉嘛。”千钟一扬眉,近乎无赖地道。
庄和初正好气又好笑,忽见那眉目间闪烁的狡黠一散,随着腰背一挺,换作一片正色。
“大人,您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先生,大皇子一定能想明白您的难处,不会怨您的。都说教书是最积福的事,不但自个儿福寿年高,岁岁吉祥,还会福荫后世子孙,代代昌旺。”
话说得笃定,不像祝福,倒像什么许诺似的,这些说罢还嫌不够,又郑重补道。
“大人一定有好报。”
说罢,千钟两手拢起那把盯了好多眼的碎纸,轻轻合拢在掌心里,像河蚌拢着得来不易的珍珠。
“这些书,能赏我也读读吗?您挑的书,一定都是最好的。”
眼前人分明是有不愿与他尽数坦白的心事。
他又何尝不是?
庄和初也不再追问,只温声道:“之前说过的,我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这十七楼里的书,也都是你的,想读什么都可以。”
千钟雀跃地道了谢,仔细将那四分五裂的书单好好揣进怀里,再一抬头,忽又想起件要紧事来。
“大人,”千钟朝他近前又凑凑,担心道,“您教书这份差事没了,工钱会少吗?”
庄和初被问得忍俊不禁,还是认真答她,“会少一点,不妨碍什么,放心。”
“府里这么多人吃饭呢,总得有个准备。”千钟一本正经说着,压了压声,又道,“要是有用得着大钱的地方,您就跟我说。”
庄和初怔然一愣,一直轻轻摩挲着手炉的手都不由得顿了顿。
苦日子过久了的人,懂得居安思危,这是常情,先前她也不止一次提起过,要好好思量着谋一份什么营生,这也不为怪。
怪就怪在,她这话听来……好像已经有了信心十足的生财之道。
还是大钱。
日日在他眼前的人,心里想些什么,他未必能全摸得透,可要说突然生出这般本事,他不可能全无察觉。
庄和初不改面色,仍温声问:“与你说了,你有什么法子?”
千钟抿着道神秘兮兮的笑,笑得他心里愈发没底了,“大人您放心,我发现个积德行善还来钱快的门路。”
世上有积德行善的赚钱路子,也有来钱快的赚钱路子,但这俩路子往往不会相合。
“什么门路?”
千钟一字一声,毫无保留地道:“讹裕王。”
不待庄和初转过这道弯来,千钟已迫不及待分析道,“裕王他好面子,又舍得花钱,他上不养老、下不养小,手里攥着那么多钱,不是自个儿挥霍,就是拿去养那些鹰犬替他为非作歹了。从他那讹出些钱来,也算积善行善的好事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庄和初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轻咳几声,才点点头。
得到认可,千钟底气一壮,又像模像样道:“都说钱是好东西,我瞧着,钱不是什么坏东西,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使在坏处,就是坏东西,使在好处,才是好东西。有钱了才知道,怎么使钱,也是个大学问。”
庄和初噙着笑看她。
抛开这法子不讲,只看她在情势动荡的关口为全府人的生计认真做计量的模样,已颇像个府宅里执掌中馈的主母了。
十七楼里满满当当都是书卷,最怕火,他将这些挪来院里烧,原只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处置完这一切,庭院里便也只有这一处掌了灯。
稍远处的一切与黑夜相接,都没入一片无尽的虚暗,只有近旁的一团光亮将他们二人罩在其中。
恍惚间好像身处一片没有任何纷扰的世外清净地,在安宁太平的府宅里,一个眼睛里满都是他的人,与他念叨着最寻常琐碎的家务事,认真操心着他们的以后。
只是……
他没有那么多以后了。
“千钟……”喉间还有丝丝未能漱净的甜腥,以这副喉舌念着这个名字都觉得是玷污。
庄和初牙关又紧了紧,拢在手炉上的十指已绷得发白,竭尽全力,还是压不下心头的阵阵翻涌,最后一寸清醒被吞没之际,几乎瞬间脱口而出。
“千钟,”那副清润的嗓音微微发哑,“能不能,容我唤你一声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