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功夫费下来,估计比买一只这样的新碗要多使不少钱了。
千钟指尖抚上那道并不显眼的接迹,一路摸到那原该有道深色印子的地处,不由自主地细细发颤。
补上的就是补上的,做得再精细,也不是从前的那只了。
假的真不了。
真的,也假不了。
萧廷俊在去十七楼的路上就已把那只破碗的事抛去了九霄云外。
庄和初过来时,少年人通身凌厉的气势也散得差不多了,垂手站在茶案旁,尽是一身惴惴之色,还是庄和初开口相邀,才规规矩矩坐下来。
“先生……父皇说,过了上元节,就让我随晋国公入朝了。待到我生辰的时候,会正式加封我为郡王。”
庄和初含笑垂眸,斟出一杯热茶送到萧廷俊面前,又斟出一杯执在自己手中,“恭喜殿下,这些年努力终见回报。臣以茶代酒,贺殿下得偿所愿,一展宏图。”
萧廷俊低头看着面前的茶汤,眸中却无半分喜色,“父皇还要加封晋国公为太傅。”
庄和初笑意微深,“以太傅为师,这也是皇上对殿下的恩典,可喜可贺。”
“可这太傅之位本该是先生——”
“殿下,”庄和初温声截断少年人的不平,“臣教殿下读书,从不是为的这些。能看到殿下如愿入朝,臣已喜不自胜。”
那已端起良久的茶杯又朝他敬了敬,再不应,就失了起码的礼数,萧廷俊到底不情不愿地执起自己面前的那杯,道了句谢,也不管茶汤微烫,拧着眉头咕嘟嘟一饮而尽。
喝罢,负气地“咚”一声将茶杯顿回桌上。
“都怪我没用。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一点征兆都没有,我脑袋里一团乱麻,连句为先生讨个公道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我是想入朝,可从没想过到头来会是这样……”
还有一件事,萧廷俊尤其没有想到,“今日前,我也从没想过,这辈子我还要认第二个人为先生。”
“不是认第二个先生,”庄和初拢着自己手上还半满的茶,徐声纠正,“是从今往后,殿下的先生,只有晋国公一位。”
“先生……”少年人虎目一抬,尽是惶然,急急伸手捉在庄和初手臂上,胡乱抓着,“先生是生我的气了吗?先生——”
少年人急起来手上没个轻重,力道之大,直让人痛到筋骨深处。
便是如此,庄和初若想挣开也只是一息间的事。
但庄和初一挣没挣,面色不改,只在那铁钳一般紧抓于他臂间的手背上轻拍了拍,依旧温声道:“有幸伴殿下九载,已经莫大的福分。若殿下念着这道情分,日后庄府倘遭逢变故,还望殿下多照应县主些。”
萧廷俊一愣,手上也不由得力道一卸,“变故?遭什么变故?”
“殿下方才不是见到了吗?”庄和初一直弯在眉目间的笑意中适时浮出一抹浓淡恰到好处的苦意,“风声才一出去,便不得清静了。”
萧廷俊怔愣片刻,才陡然想起那只开在他手上的匣子,以及匣子里那只莫名其妙的破瓷碗,窝了好一阵的火气冲顶而起。
“我这就去把那个谢宗云牵过来,让他磕头赔罪!”
萧廷俊说话就要起身,手才离了那片手臂,就被一把扣住了。
都是匆忙出手,这份扣住他的力道远比他拿捏得精到,恰够拦下他的动作,又不至于弄痛了他。
“殿下。”只将人拦停,庄和初便不着痕迹地松了手,“这些尚是小节,不妨事。他日真有必得殿下出手才能解决的麻烦,再请殿下关照吧。”
这话怎么听怎么晦气,可又不像是随口说来的丧气话。
萧廷俊正想再多问几句,庄和初已站起身,“还有件东西,要送给殿下。”
庄和初径自朝书案走过去,走到近前时,步子略略一迟疑,不知思量了些什么,才决然走到书案前,拎起一叠空白的纸笺,自最下面取出了唯一一页写满了字的。
萧廷俊纳闷地跟过去,就见那薄薄一页纸好似重如千钧,在庄和初手上托了两下,才缓缓送到他面前。
“日后跟着晋国公入朝,会比从前读书的时候忙上许多。参加朝会要起得很早,一时难以适应也不必心急,慢慢就惯了,身体康健是最要紧的。如有余闲,读一读这些书,也许对议事有些帮助。”
庄和初絮絮说着,微一顿,缓声道,“这页,算是最后给殿下的一份功课了。”
最后一份功课。
萧廷俊将这薄薄一页纸接到手上,才明白那千钧之重从何而来。
“先生教诲,学生——”
话没说话,忽地一个念头自这一页纸间闪过,萧廷俊遽然一顿。
不对。
写下这份书单的人,自一出宫就直接奉旨去太平观了,从太平观回来,这也是才踏进十七楼来,照如此来推算……
这份书单,至少是他今日入宫前就写好放在这里的。
萧廷俊愕然抬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先生……早知道今日宫中的一切?”
不,今日宫中种种,环环相扣,只是知道,还不足以解释一切,不等庄和初开口,萧廷俊又摇头,“不对,该是先生与父皇一起,联手做了这出戏,借我裕王叔的手,逼得晋国公不得不做抉择,推我入朝。换晋国公给我当先生,也是这一环里筹谋好的,是不是?”
这些是与不是,只要想通一环,答案便已昭然若揭,不必再等什么回答。
只有一件事。
少年人压着满腔汹涌,一字一声问:“这究竟是父皇的意思,还是先生的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