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一低头,一侧耳垂上忽一轻。
“当啷”一声。
以鱼胶沾上的耳坠子被水浸过,鱼胶化去,这一摇晃就坠落下来。
——折腾这么大阵仗,为的就是这个。
也不知能不能管用。
千钟心头还在打鼓,忽觉那南绥正使所站方向光影一动,似有一道帘幕自那边张开来,直张到她身前,将那一众人投向她的视线尽数遮住了。
随之传来一个清冽的话音。
“内宫女使都是未出阁的女子,衣衫透湿,鬓发凌乱,诸君还围着看,不怕失礼于大雍皇帝吗?”
千钟一愣,不禁抬眼望去。
不是为着这番话,是为着这话音。
话音清冽里透出一道尖锐的不快,中气十足,但俨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这南绥正使不是男生女相。
竟就是个女子?!
南绥正使展臂张起身上的披风,站在她身前,将她连人带掉落地上的耳坠子一同严严实实遮着。
千钟伏在地上,看不到披风之后的情形,但也依稀听见一阵短促的尴尬声。
“还是南绥正使周全,”披风后传来萧廷俊顺水推舟的话音,“罢了,就如这女使所言,只当是一场天降祥瑞吧,莫要误了庆仪的吉时。云升,你送这女使回宫去,与宫里交代清楚,别让她无端受了责难。”
云升应罢,便听萧廷俊说着迎客回席的话,嘈嘈脚步声渐渐朝楼梯而去。
再无视线落往这一边,南绥正使这才落下手臂,一手搀起跪伏在地的人,一手顺势捞起那古怪的耳坠子,若无其事地放回她手里。
又若无其事地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上她水淋淋的肩头,牵起垂在后面的兜帽遮过她也在滴水的发顶。
宽大的兜帽直掩过她侧脸,严严遮住那脱离了耳坠子遮掩,一眼便能看出没有任何孔洞的耳垂。
“今日天寒,这披风你就穿回去吧。”那清冽的话音淡淡道。
“谢谢大人!”
*
萧明宣听见庄和初说那句去准备时,也属实没想到,这人当真是从头开始准备的。
庄和初不让旁人插手,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在院中择了几根心仪的树枝,亲手一点点斩下来,又是削又是系,待他制出那个丁字形乩笔时,萧明宣已被亭中凉风灌得满腔是火。
做好了乩笔,又弄来一张香案,在亭中煞有介事地拜了又拜。
眼见着这人拜完之后拿起乩笔转身又要走,萧明宣再按捺不住,“庄和初,你有完没完!”
“已将所求之事问于神明,下官这便去接神谕。”
“你就给本王在这儿接!”萧明宣扬手唤过人来,“还要有个装着细沙的木盘对吧?你去给庄大人备来。”
裕王府侍卫应声还未起脚,就被庄和初唤住了。
“不必。”庄和初慢条斯理地将目光往亭外一转,“以这冰面为盘,积雪为沙便可。”
“用雪?”萧明宣一怔。
京兆府处置的那些江湖骗子里,还真没有哪一个是走这个路子的。
“王爷八字日主为水,用冰雪,最准。”
皇室宗亲的八字都在司天监有记录,时常会拿出来折腾些说辞,对这些天子近臣而言,更不是什么秘密。
这胡诌八扯的话,竟让这人说得好像有几分道理似的。
萧明宣微一眯眼,“好,那就有劳庄大人。”
庄和初不急不忙地应了声,走下桥去,小心顺着湖岸边踏上冰面,一步步缓缓走到湖面最光洁饱满的一片积雪处,面对湖心小亭站住了脚。
萧明宣袖手站在亭中,凭栏而立,就见冰面上的人合眸架乩,口中低低叨念了些什么,那刚刚捆出来的乩笔便如受到什么无形力量的驱使,颤颤动了起来。
笔尖过出,歪歪扭扭拖出一道一道长长短短的痕迹。
不知是不是立于冰雪上的缘故,明知是不着边际的事,可由这人做来,不但不觉得他在行骗,竟还觉得当真有那么几分仙风道骨的意味。
占卜一事能流传日久,兴许,也不尽是骗人的把戏。
与那些江湖骗子不同,这人到底是在蜀州道观里待过的。
也兴许……
萧明宣思虑之间,积雪上的痕迹渐渐多起来。
痕迹越拖越多,却还看不出个端倪,萧明宣才忽然反应过来,他与这人一个亭中,一个湖上,面对面站着,由这人手中拖出的字,在他这里看着是倒的。
萧明宣歪头定睛辨认了好一阵,直到那笔停下片刻后,才猛然看清楚。
字迹拖在冰雪上,不是很显眼,但笔画足够大,离得远也足够看清楚。
冰雪间就只有一个字。
——滚。
“……”
火气冲顶,萧明宣一刻也难忍,手拍亭栏跃身而起,足尖在栏上借力一点,纵身凌空,落脚已踏在那神谕上,一把揪住眨眼功夫已近在眼前的人。
“庄和初,你要是急着得道飞升,本王可以亲手送你上天!”
人被他揪在手上,比脚下冰封的湖面还要平静。
“王爷容禀。水沸腾为滚,水奔涌为滚,王爷日主为水,于您而言,此字便是成事之吉兆。再则……”
庄和初在有限的空间里略一垂眸,看着那被面前盛怒之人踏在脚下的字。
“滚字一边为水,另一边为八口在衣中①,如此是说,在您的近旁,有个常年身着厚衣,大概是个身弱畏寒之人,以王爷八字向您道破天机,是能与您并肩成事的。”
这话没有指名道姓。
但此时此刻,也道不出第二个符合这般说辞的名字了。
话是一派胡诌,但胡诌之中,明明白白裹着一口不算饱满但足够让他尝出滋味的馅儿。
萧明宣神色微一顿,“你想投效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