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应了你,要找个风水好的地方为你爹建衣冠冢。我后来想想,若是要为你爹长奉香火,风水只是其一,更要紧,还需得你来往方便。”
庄和初垂目朝她手中看看。
出来时,他让她将那要安葬的碗一同带上了,这一路她都牢牢抱在怀中。
“这片地,地契已经拿到了,你且看看,在此处下葬是否合意。若不合意也不要紧,再寻就是。”
千钟愕然一惊,“这……这块地?”
即便如今已过上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富贵日子,就是在这等富贵日子里,千钟也仍不敢肖想,自己竟能对这块地挑三拣四。
“这……这可是晋国公府的地呀!听说皇城里好些富贵人家都眼馋这块,晋国公一直都不肯撒手。”
“是我托了大皇子去办的,算是他送给你的成亲贺礼。” 庄和初含笑说着,说得风轻云淡。
这件事也确实办得风轻云淡。
晋国公府多得是比这更好的产业,这些年一直攥着这块地不肯出让,无非是担心一旦择错了买主,一宗交易下去便会毁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在朝中保持的中立之态。
前些日子拂不开皇后的面子,晋国公府应了认千钟为义女的事,没想到事没办成,还险些搭进晋国公夫人的一条命。
可即便如此,也是在皇后那里记着一道罪过的。
就在这么个关口上,大皇子正好托人去传了买地的意思,晋国公府忙就寻了说辞,称这块地与晋国公夫人流年犯冲,亟待出手,一口薄价就给了大皇子。
如此,既从大皇子这里找补了皇后那处的罪过,也算就晋国公夫人受伤一事转弯抹角地向那始作俑者表了态。
——晋国公府自认倒霉,不作追究了。
一件一举多得的好事,自然办得容易。
原打算忙过这阵子再与她说这事,但今日看着,于她而言,这一切还是尽早归尘归土的好。
“可以先将这碗浅安于此处,待日后择个吉日,以迁梅氏祖坟之名来好好操办。你如今有县主尊位,可以为你爹置办得非常风光。”
千钟好容易缓过神来,似是认真想了想庄和初这话,而后放眼朝周遭看了又看,目光忽与一颗还零星挂果的野柿子树遇上,定了一定,径直走过去。
柿子树下尽是一片萎靡的枯草,千钟很容易便寻得一块称手的石头,又在树下择了块土质略松软处,一下一下地挖凿起来。
庄和初只在不远处静静看着。
看着她亲手挖出个足以容下那装着半只瓷碗的匣子的深坑,看着她将那匣子小心翼翼放进里面,又一重重土捧着认真掩好。
一切归于黄泉。
千钟对着那不大明显的土堆郑重磕了三个头,起身拍拍身上手上的土,笑着回到庄和初面前。
“谢谢大人——”千钟低头便要跪下磕头,才要一屈膝,就被庄和初一手捞住了。
“还要与我这样见外?他日正式安坟,若我……”庄和初略一顿,不知想到些什么,迟疑片刻才笑了笑,将话续上,“若我得空,还要以女婿身份行礼的。”
千钟却摇头,“这样就足够了,往后也不用再置办别的了。”
庄和初微一怔,“就这样?”
千钟认真点头,“梅家有梅家的先祖,我顶着梅知雪的尊位,受着她与梅先生的恩惠,对梅家报答都来不及,哪能再把人家的爹给换了呀?”
说着,千钟又转眼朝那柿子树瞧瞧。
那野柿子树不比梅宅园子里精心打理的那棵树形优雅,但胜在高大健硕,单看那又粗又密的枝干,也能想象春来发芽展叶后是何等繁盛的景象。
“我不知道我爹的名字和生辰,他是哪个日子走的,我也记不清了,只要有个地方能让我给他供香火就好。这棵柿子树就当是他的碑了,万事如意,好事连连,我爹一准儿喜欢。”
千钟满足地笑着,又朝四围一望。
“这块地这么好,这么大,只拿来建个坟,就太浪费了。最好,能干些积善积德的好营生,也是算给我爹积福了。”
庄和初一笑,“怎样处置,全都依你。”
日头西倾,余晖漫野,将一切映得温柔和暖。
“走吧,”庄和初牵过眼前人,“回家吃饭了。”
二人沿着原路折回庄府时,天色已沉,府中晚饭恰已备好了。
许是不抵地下那透骨的阴寒,吃饭时庄和初时不时就咳嗽几声,饭也没吃多少就说有事要办,先出去了。
千钟吃过饭,又被姜浓请去沐浴更衣罢,回到房里,正见庄和初半倚在床头皱眉慢慢咽着一碗药。
药汤的酸苦味闻着就让人揪心。
“不碍事……”见千钟回来,庄和初一口喝尽剩下的半碗,转手接了千钟端来的茶,漱掉口中苦味,道了声谢。
一接一递之间,触到他热得反常的手,千钟惊道:“您又起热了?”
自他肺腑间受了伤,咳嗽起热好像就成了常事。
“已服了药,睡一觉就好了。”庄和初也像是已习惯了似的,淡淡说着便牵过被子躺下去,嘱咐她一句早些睡,就合目而眠。
发烧终归是发烧。
被子已盖到颈下,还是觉着有寒气从四面八方往里渗。
庄和初刚将被子又往身上紧了紧,忽觉一重温热压过来,蓦一睁眼,就见睡在身边的人张开她那一床被子,分过一半叠盖给他。
“您是不是觉得冷?您多盖着些吧。”
“我不要紧……这样被子盖不严,夜里你要受寒了。”庄和初说着便伸手要将被子给她盖回去。
才一抬手,就觉自己的被子一动。
千钟揪着他被角一掀,一下钻了进去,拦腰一把将人抱了个结实。
庄和初浑身一顿。
“这样行不行?”千钟紧紧贴着这副发热的身子,抬头望着,认真道,“从前在街上睡觉,特别冷的时候,怕会被冻死,就找好脾气的野狗抱着睡。狗给我暖着我也给狗暖着,比什么铺盖都好使——”
“……嗯?”这话怎么越听越不像什么好话了。
千钟也恍然觉出不对,忙改口,“您、您得护着我呀,万一谢司公半夜溜进来要我的命,我挨得您近近的,才安全不是?”
庄和初好气又好笑。
都是歪理,却也不可否认,棉絮终是不抵血肉之躯,哪怕是叫这样瘦瘦小小的一副身子紧贴着,也觉得暖意骤生,再没有那种寒气自四处袭来的感觉了。
只还有一处有些凉。
千钟气血不足,身上还好,就是手脚总是热不透,手掌隔着薄薄一层寝衣贴在他腰间,已这么一阵子了,还觉得隐隐透凉。
在这样暖的卧房里,捂着被子尚还如此,从前在街上那一个个苦寒的冬日都是怎么过来的?
庄和初略挪了挪腿,将脚踝轻轻挨近那一双有些凉丝丝的脚,心安理得、光明正大地将人搂住,往怀里拢了拢。
“好,就这样睡吧。”
人搂着他便不动了,静静埋在他怀里,好一阵子没作声,庄和初以为她早已睡着了,却又忽然听人唤他,“大人。”
“嗯?”
埋在他怀中的人没抬头,只是那只搂在他腰间的手将他抱得更紧些,话音闷闷的,但丝毫无损其中的笃定。
“您一定能赢。”
庄和初怔然片刻,才恍然明白她指的什么,不由得也将人拢紧了些。
“嗯。”庄和初低低许诺道,“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