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和初能知道大皇子去过梅宅,这不稀奇,可一说糖炒栗子,就能想到是大皇子说的,这才蹊跷。
千钟只诧异了一瞬便明白过来。
“您喜欢糖炒栗子这事儿,只有大皇子知道?”
也不对,糖炒栗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庄和初要是真喜欢,庄府里那些整日围着他伺候的人,可该比大皇子更清楚,不该只他一人知道。
不等庄和初回答,千钟又补道:“是您编来单骗他一个人的话?”
“也算不上骗。”背后的人只含着笑轻描淡写一句,便问,“他今日去,还与你谈过些什么?”
“他就是怕我对他太痴心,不乐意嫁给您,明天要逃跑。您放心,您看管我的事,我一句也没讲,我就只应了他,明天肯定不跑。”
千钟提纲挈领地把她与萧廷俊的那番话一讲,又迫不及待地拉回到眼前的要事上。
“既然您不喜欢糖炒栗子,那您自个儿说一个吧,您见着能什么高兴?您别客气,我拿了钱出来的。”
天色越沉,街上燃灯越多,渐渐竟觉得这窄巷中也比方才还要亮些了。
“为我剥颗栗子吧。”
“好嘞!”千钟只当他要吃着栗子好好想想,便毫不迟疑地朝后一伸手,由着庄和初将一颗温热的栗子放到她掌心里。
栗子已预先划了口,剥起来容易,千钟几下剥干净,还是谨慎地背着身,反手将那颗囫囵个儿的栗子肉朝背后的人递去。
人明明就在身后,却不伸手接。
“我的手不干净。”
那就是要就在她手上吃了,千钟还是不回身,只估摸着把手举高了些,待了好一阵,才觉得一个轻轻的力道将那快被风吹冷的栗子从她手上取走了。
千钟收了手,又催促问,“您快说吧,您想要些什么,再晚一点,怕有些铺子要关门了。”
“你已给我了。”人在她身后轻笑。
千钟一愣,她给他什么了?
那颗栗子?
“您不是喜欢糖炒栗子,是喜欢有人给您剥栗子呀?”千钟摸得关窍,喜上眉梢,“那容易,我把那一包都给您剥了!”
千钟说着便朝后伸手。
“不必了——”
那含笑的话音方起,千钟忽觉巷里幽深处人影一晃,蓦一转眼,就见个腰背佝偻、手执木杖的人朝他们而来,略走近些,才见的那人另一手中执着个碗。
是个看起来年岁不小的叫花子。
甭管岁数大小,盘踞在这一片里的叫花子个个都不是善茬。
千钟一慌,顾不那么许多,转身一把抓起庄和初,正要拽他往巷外跑,才一起脚,就听见个苍老的话音,喜庆里又透着哀戚。
“给您拜新年!一拜地久天长,二拜粮谷满仓,三拜福寿天降,四拜团圆安康!您行行好,赏口饭吧——”
老叫花子口中说着吉祥话,跪上前来连连叩头。
千钟怔然一定,庄和初已略上一步,将千钟半遮到自己身后,伸手自怀中摸出几个铜钱,轻轻搁进那只颤颤举起的破瓷碗里。
听得铜板接连落下的叮当声,老叫花子又千恩万谢着叩了个头,爬起来将那木杖往胳膊下一夹,健步如飞地跑了。
庄和初也不以为忤,只转过身轻拥着那还愣着的人,走到巷外一片明灿的灯火间,才温声问。
“他曾欺负过你吗?”
千钟摇摇头,垂眼往自己身上看看,又轻又暖的冬衣外面披着毛皮镶边的斗篷,早不是那身叫花子的破衣烂衫了。
“我就是……忘了。”千钟低低道。
她说得含糊,庄和初却明白,“不要紧。不必为难自己记着,也不必为难自己去忘,眼下怎样过着自在,便怎样过。往后也是一样。”
前半截千钟听得半懂不懂,但这个往后,一下子让她想起件要紧事。
“呀!咱们不能见面来着!”千钟赶忙别过头去。
“见已见了。”瞧着这执意掩耳盗铃的人,庄和初忍俊不禁,轻掂了掂手上的栗子,“这样,日后无论如何开罪我,只要为我剥颗栗子,便一笔勾销,好不好?”
千钟犹豫着转过脸,朝他看过来。
这人大概是真的喜欢叫别人给他剥栗子,这么看着,满街灯火映着那副春山秋水般的眉目,清润舒展,明显是比昨夜高兴多了。
栗子这东西虽是秋冬才结,但好在比那些鲜果容易存放,天寒时存起些,就是在盛夏里不小心惹了他,该也能有的可剥。
“那就听您的!”
庄府的马车就在巷口不远处等着。
这条街上商贩多些,行人多些,沿街讨饭的叫花子也就多些,千钟随庄和初上了马车,一路缓缓前行,一路就有些年关里熟悉的乞讨话不时飘进来。
千钟不由得就想起方才那朝他们磕头讨饭的老叫花子。
那只高高举到她面前的破瓷碗,近在咫尺,又恍如隔世。
“大人,”千钟忽然道,“您会卜卦,那您也懂得风水吧?”
“嗯?”庄和初收好了那包糖炒栗子,就略略抬起车窗朝外看着什么,忽听她这么一问,轻笑道,“略知一二。想置新宅子吗?”
千钟摇头,“我想给我爹修个坟。”
庄和初微一怔,垂手轻轻落了窗,看着那满面认真的人。
从谢恂那日给他的相关消息里,并没有看到过关于千钟葬父的事,想来也是谢恂怕他从中看出端倪,抽走了。
“当年,是你亲手葬了他吗?”庄和初轻问。
千钟又摇摇头,“我爹死在入冬那会儿,天还不算太冷,他才断气不久,就有京兆府的官爷巡街看见,说横尸街头要招耗子,就把他给拖走了。”
说着说着,千钟话音低了,头也低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也求过官爷们让我跟着一起去葬我爹,但我那会儿还不太会说好话,求得不好,惹得他们生气了,就打我,我……我一害怕,就丢下我爹的尸首,跑了。”
这就是了。
让京兆府官差来“收尸”,该是谢恂安排好的蜕皮脱身之策,若她硬拦着不肯让人把所谓尸身带走,那才是随了谢恂的意。
如此,那些官差就有理由当场将她活活打死了。
便是让她躲过这恶毒的一劫,谢恂专挑了将入冬的时候诈死,想也知道,是要用接下来漫长的冬日寒苦,一点点断去她最后的活路。
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该受百般呵护的年纪,一个人挣扎着活到如今已是九死一生,心里却还被这样一件事折磨着。
庄和初眉头沉了沉,心口闷痛,却也不大明白。
若单为看风水修坟,花钱雇人就好,她如今也不是没有这个钱,开口问到他这里,必是还有些花钱办不到的事。
要修坟,总要往坟里填个人才是。
“想要我帮你找回他的遗骨吗?”庄和初温声问。
千钟摇头,“我知道他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