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认它、以及它的同类的外形细看有一种神秘而致命的吸引力,丽贝卡在十数次对它默默地凝视中得出这一观点,一种似人类而又非人类的身体结构,外突的脊椎骨给人一嶙峋之感,向下延展出精瘦的腰腹与修长的四肢。你的造物主创造你时应或许思考良久。丽贝卡想。
“你的头上有根菜叶。”丽贝卡指着它的脑袋,又咬了口胡萝卜,口感还很脆,嚼起来咯吱咯吱的。
“你的头上绿绿的。”见对方没反应,丽贝卡继续提醒。
是不会清理自己吗,灰铁顶着胡萝卜的叶冠走近,丽贝卡伸手拍开灰铁脑门上挂着的绿色物体,几口啃光了手里的萝卜。“在想什么,”她点点自己的脑门,“我是说你。”
灰铁试探着用前爪刨了刨丽贝卡面前的种植槽,几道浅浅的痕迹留在前不久浇完水还有些湿润的土壤上。
丽贝卡继续自言自语,“在无聊吗。”她挥开怪物的爪子,把土块抹平,“在这里确实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可做。除了活着。”丽贝卡瞥了一眼还在放映的影像,那家人正在沿着山路行进,两侧绿树林立,晴好的日光在树冠间留下一道道光柱。她移开视线,心想那里的空气是否也比这里更加好闻。
“你觉得在这里孤独吗?”
丽贝卡继续追问,她盯着它半透明的头壳,头部的伤完全愈合,光滑的头部隐约可见内里的脊状结构。
灰铁又把爪子完全没进土壤里,轻轻偏了偏脑袋,似乎觉得这挺有趣。丽贝卡有点无奈的低下头,要求怪物理解她属实有些荒谬,二人此时的关系已经算不可思议了。
“……”
丽贝卡默默无语,从罐头中揩了一些肉松填进嘴里,嚼吧嚼吧。
“对我来说嘛……我的家人都离我而去了,”余光里,凯西歪坐在丽贝卡的床上,披风皱成一团。“我觉得很孤独。”丽贝卡像在引导它一般,先回答了自己提出的问题,“我努力忘记,我在努力,但我觉得我无法忘记。那种感觉从一种想要大喊大叫的冲动变为一种好像心口缺了一块的疼痛。”她叽里咕噜的说了一串,这些话她无人倾诉。
“你呢,你会觉得孤独吗,”丽贝卡说,“你的同类也有死亡,你会有任何感觉吗。”
“你会有吗,”它没有回应,丽贝卡略略有些失落,自顾自的继续说。
视野中灰铁的口水一点点滴在土壤上,此刻它只是一只置身事外的怪物。“你的心会觉得缺了一块吗?”丽贝卡有点不甘,她避开黏糊糊的、快要滴落的唾液,轻轻点了点怪物被外骨骼包裹的胸口。
灰铁甩了一下尾巴。
“你怎么不回到族群中去,而是选择待在这里,和我一起。你是想要做些什么,你想观察?想模仿,还是你被族群抛弃了?”丽贝卡得寸进尺地丢出一连串疑问。
灰铁将爪子从土壤里抽出来,留下一个窟窿,从丽贝卡身后绕过去。她看着那个小洞边缘上的土壤缓缓落回窟窿内,拿起铲子给洞拍平了。
“或者我们两个作伴也挺好的,”丽贝卡偏头看它,开始说一些应该没有经过大脑的话,“有你在也挺好的。至少你是活的”
“只是你没办法理解我。”
“如果我成为你是不是我们就可以彼此理解了。”
“我周围的很多人都成为你了。”
“我也可以,可以重新诞生。”
“说不定有什么其它办法让那些蜘蛛可以接纳我……”
“到那时我或许就不再孤独了……”
“……”
在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后丽贝卡闭上了嘴,开始慢慢地、轻轻地颤抖。
缓了一会,她才开始梳理自己的逻辑,“我只是觉得……那样我们就可以试着理解,我就不会一直孤独下去。”
那种心痛的感觉再次紧紧钳制住她,“算了,我为什么要想这些……”铲子从她手中滑落,磕在种植槽凸起的边缘。
“我这几天都觉得脑子不太清醒,”丽贝卡重复之前的话,并开始用指甲扣自己手心的皮肉,留下一片深深浅浅的月牙状痕迹,“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我觉得都是这个录像引起的,我们不应该总是面对自己贪恋但又无法再得到的东西,那是会出问题的,”她喃喃,“但我又忍不住去看。”
“我总是听到有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我觉得好像是崔佛,或者,其它一些人……”丽贝卡看着灰铁凑近自己,继续说,“但可能是我听错了。”
“你还记得崔佛吗,”丽贝卡问,“我可能在某时向你说话时提到过他。”“崔佛,”再次强调,“小的时候他和那群男生总是欺负我,他的哥哥和我父亲一直有一些利益纷争,关于未知地区探测权的优先级。”
“他们打我,我也打他们。”
“我说我会想到办法对付那群可恶的家伙,”丽贝卡轻声说,“有一次,我不记得具体的日子,他们把我骗到了一处风机上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和他们打完了架,在他们试图弄坏凯西后还相信他们,我也不明白。”
“然后崔佛推了我,我趔趄了一下,然后崔佛又推我,”丽贝卡比划着推搡的动作,陷入回忆中,“我掉了下去,扒住了边缘,下面是呜呜作响的风机。”
“我觉得崔佛很早就想杀了我了,”丽贝卡微笑,“不过他没有再踩我,迫使我彻底掉下去,”她抱住胳膊,意识到灰铁的尾巴挨着自己的脚踝,凉凉的。“他们好像说了些什么,其它男生可能害怕我真的被绞死?我不知道,总之他们走了。”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爬上去,但是后来妈妈把我看得很严。”
丽贝卡耸起肩膀,仰头思考,“我想想,我好像确实没有爬上去……”
她感受着灰铁的尾巴慢慢圈住自己的脚踝,认真地说,“我之前说我总能想到办法,但其实我没有。我没有爬上去,而是一直在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