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悠舟见晏临溪干笑着摸了一下鼻子,毕恭毕敬地朝他鞠了一躬,扔下一句:“今夜太晚,你好生歇息。”便着急忙慌地夺门而出。
阿才带着其他几个侍从搬着暖炉进门,方才差点被火急火燎的嘉宁王撞翻,他心道:“怎么有人喜欢在自己家里当贼啊?”然后少年老成地摇了摇头。
阿才将楼世子从侯府里带来的大包小包全都安置好,勉强让整间屋子看着有点儿人气,暖炉烧旺,除了阿才,其他侍从都出去了,楼悠舟脱下厚重的白裘袍。
他敞开里衣,坐在床边,撩开长发,任由阿才给自己擦药。
在他的背后,有着遍布脊背的鞭伤,几道伤痕最深的地方,因为今遭的打斗又渗出了血。
阿才手法熟练地将药敷在伤口上,手上动作利落,眉头却紧皱。这些药是苦沮宗师给的,只治红肿发炎,不治伤疤。
当日世子自己从宗人府走回来,大师看着他冷冷说:“你就是不记疼,这药拿去,能让你长点教训。”因此楼悠舟身上的鞭伤至今都没好利索。
阿才回想起这些,心里不禁埋怨起来。他觉得大师这简直是在害世子,而侯爷和夫人居然也不加以阻拦,真是胡来!
擦完了药,楼悠舟刚要和衣躺下,就听阿才问:“您为什么大半夜的要往嘉宁王府搬啊?”
暖炉晚上得有人盯着火,阿才在床边另铺了一床被褥,背上披着棉被,伸出一只手握着铁钳,随意拨弄炉灰,他的脸颊被火光映得昏红。
“坊间传言,嘉宁王府是出了名的冷清,嘉宁王成日不是在东市就是在孔雀洲,王府大门就没有开过,宾客贺礼永远送不到王爷手上,甚至……”说到这儿,阿才停顿了一下,神秘莫测地压低声音,“街坊邻居说,有时还能看见这屋子里的鬼火!大家都传这王府邪门得很呢!”
楼悠舟不惜离开床榻也要给他一个脑瓜嘣,“别人瞎传就算了,你凑什么热闹?”
阿才揉了揉脑门,小小声地“嘁”。
楼悠舟窝回被褥中,戏谑道:“这‘坊间传言’,能有几句是真的?再者说,嘉宁王府可还有一处后门呢,说不定晏临溪就偏爱走后门。”
阿才撇了撇嘴,小声嘟囔:“进自己家还走后门……”
屋内的灯烛渐渐燃尽,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摇曳挣扎。再过两个时辰,天边便要泛起鱼肚白了。
阿才迷迷瞪瞪地打了个呵欠,眨掉眼泪花,突然听到他家世子殿下轻声说:“之前在孔雀洲,我与晏临溪比试过一场,那时候我只当他是自甘堕落,荒废了武艺。可今夜追捕刺客,他一箭直取对方性命,看来弯弓射箭的技艺,他不曾懈怠。”
阿才很少听到世子这么说话,他的话多像隆冬寒风,讽刺居多。今夜这寒风里略带秾稠,让听话者不由一愣。
“晏临溪说,他有的时候是真的羡慕……南业世子。”楼悠舟自嘲地闭上眼睛,“做南业世子很好吗?”
阿才反问:“不好吗?”
楼悠舟笑了笑,苦涩道:“我没有资格说‘不好’。”
“父亲身为侯爵,我又是家中独子,这爵位将来必定是由我继承。母亲身为公主,与太后关系最为亲近,我也因此深受荫蔽。就连江湖上声名赫赫的苦沮宗师,都肯收我为徒,传授我一身功法。可即便如此,拥有这般身份、地位与能力的我,无法救下一人。”
阿才听到这儿,心中一紧,缓缓将下巴搁在膝头,一只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褥。他知道楼悠舟在说谁。
楼悠舟无法救下的那个人,名叫“朱锦”。
他曾眼睁睁地看着朱锦在自己眼前死去,却无能为力。楼悠舟恨过这世道,也恨自己年少无知的一意孤行,最终换来二十道鞭伤,以及一句自问:“南业世子很好吗?”
楼悠舟的眸子在黑暗里格外亮,他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爹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陛下和太后娘娘也尽量迁就我。还有……朱锦,他离开也是不想拖累我,可是我……我究竟值不值得他们做这些?”
明明楼悠舟说话很平静,阿才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孩子气,却还是有点忍不住,脸颊贴着被褥蹭了一下。
楼悠舟翻过身,毕竟背上有伤,长时间压迫着并不好受。
黑暗之中传来一声微哑的叹息,说话人语调轻柔,“我和晏临溪,同年同月同日生,怎么也算从小打到大的死对头吧?有时候他在我身边的时候,那种混沌的感觉会清明不少。唔……挺奇怪的。”
说话声逐渐变低变弱,嘉宁王府陷入深眠。
然而京都之中,亦有别处无人安睡,比如孟逢春,又比如太子,再比如陛下。
在乐康公主遇刺的婚房中并不是一无所获,孟逢春悄悄将线索隐匿了起来,躲过大理寺的搜查,只第一时间呈给了太子。而太子见到此物,连夜策马,入宫求见,将此事告知陛下。
呈送到御前之物是一块布,是一块被意外撕扯下的衣物碎片,丝荆麻所制,上有朱砂绘成人面纹。
丝荆生于西北,而那独有的人面纹,是乙宛国的专有图腾。
黑夜中的灯烛将朱砂人面纹衬得诡异又血腥,冷冷地窥视着每一个将目光投向它的人,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如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