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柳江与柳家早已恩断义绝。十几年间,柳莱迫于日益拮据的生活,无奈之下只好进京拜会自己的孙辈,低声下气,委曲求全地求人。
有些事,一旦开了一次头,便自然而然有第二次。
妻儿死后,柳莱抓住这个空挡,再次进京,想多讹他一笔,说要为早亡的妻儿风光大葬,“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柳江不堪其扰,早就对他这个亲戚厌烦至极,说这算是最后帮他一次。
岂料,才过了几日,柳莱又以“钱不够”为由再次拜会,结果被拒之门外——他的腿就是那时候摔伤的。而柳莱妻儿的惨死案也是那时候,被柳江以柳莱的名义递到了大理寺。
“好一个柳莱,真是厚颜无耻!”楼悠舟愤愤然,“我听宿县人说柳莱为妻儿风光大葬,可如今一看,他妻儿的棺材都用的是最廉价的样式,分明是将置办丧事的钱都收入自己囊中了!”
“所以,柳莱的妻儿是被他自己杀死的?”晏将行看着那侍从,目光幽深,看起来阴恻恻的。
“不……”侍女摇头。
唐沁林替她解释:“那一日柳莱被朋友叫出去喝酒,不在府上,此事已查验过。”
晏将行笑了,“借刀杀人,哪里需要他亲自动手?”
唐沁林皱着眉,警醒他:“断案要讲证据。”
楼悠舟见状,上前一步挡住他们相对的视线,对唐沁林说:“事已至此,你先通知大理寺及时将人扣下吧?”又转身看向晏将行,询问:“我们今日就回京都?”
晏将行与他平静地对视一眼,便撇开目光,淡声说:“别问我。”
唐沁林去放鸽子,景弛只自顾自要去写验状,最终,楼悠舟这个闲散人士还是得跟着晏将行。
“看!”楼悠舟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手里捧着一颗饱满的菜,“院子里那几颗菜是谁种的?好肥啊!刚好摘来炒一盘菜。”
晏将行抬头望去,眼角抽了抽,“柳莱的发妻死的时候就躺在那里。”
楼悠舟一愣,手忙脚乱地要将菜种回去,嘴里还念叨着:“这……这可是不知者无罪啊。”
晏将行失笑,下一刻忽然灵光乍现,喃喃道:“柳府有人种菜,可整个柳府上下却没有相应的农具?”
就在这时,唐沁林也放完了鸽子回来,昨日让去查的柳家下人名单有了眉目,根据柳府侍女所说,教过柳夫人种菜的,是一个名为“未”的下人。
于是他们一行人便去了阿未的家中,到了那里,却发现乡村茅屋的烟囱里正飘出黑烟,一个妇女仆坐在屋中的茅草堆上,正披麻戴孝。
一眼就能望尽的屋子角落里,赫然躺着身躯已经扭曲的,她丈夫的尸骨。
“你们是谁?”她形容枯槁,像一个将死的人,干涸裂皮的嘴唇里,嘶哑地吐出这几个字。
他们一行人僵在门口,倒还是景弛默然走进去,蹲在她丈夫身边,“叨扰了。”然后默默检查起他的遗体。
唐沁林矮下身,跟她平视,轻声说:“你是阿未?我们是为柳家的事……”
阿未一听那“柳”字,一瞬间好似有了滔天的恨意,回光返照一般使出一股力气,将唐沁林推出去。
“滚!都滚!”她的喊声如同禽类悲哀的嘶鸣。
唐沁林闭上眼睛不肯躲,景弛却过来挡在她身前,晏将行干脆将她们一起全拉了出去。
楼悠舟上前控制住阿未,“我是为了你的丈夫而来的!”他一连说了好多遍,终于让她平静下来,身体却还回荡在过于激动的余韵里,轻微抽搐着。
“你的丈夫怎么了?”楼悠舟抓住她的肩膀,让她直视着自己。
阿未呆怔半晌,眼泪却流不出来了,她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抓住楼悠舟的衣服,“他是被柳家害死的啊!柳家害死了我的公公!我的婆婆!我的女儿!现在,他们又害死了我的丈夫啊呜呜……”
门外,景弛松松地抱着唐沁林,说:“我检查过,她的丈夫是从高处跌落摔死的,后脑砸中硬物,顷刻暴毙。”唐沁林有时觉得,景弛太过冷静,几乎有些冷血。只有当她用力地回抱她,才能感受到她身体的轻微颤抖。
有乡人闻声赶来,一个老妇感叹:“哎,又这样,真是造孽啊!”
晏将行走过去,声音温和地问:“他们家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不晓得?”几个乡妇凑在一块儿,方圆十里哪只鸡今天下了几个蛋都一清二楚。
“咱这村子啊,地租都是柳家收,你晓得吧?大概两年前,春上大旱,可柳家还多收地租。这不是要人命嘛!”
“就是啊!咱村里家家户户都饿肚皮。他们家,穷得叮当响,凑不出钱来,大冬天的,公公婆婆都饿死啦!”
“还有她那小女儿,身子骨弱得很,也没熬到来年开春就没啦!”
“就是打那时候起,阿未就有些,疯疯癫癫的。为了能活下去呀,没办法,只能把自个儿卖啦,最后还不是在柳府当个婢女。”
“柳府那可不得了哦!”
“是,本来他们家日子就这么过着呗,可也不知道咋回事儿,半个月前她回来了,可她男人却不见啦!直到三天前,村里放牛的老汉,在南山下瞅见她男人的尸骨,可惨啦!她哭着求了老半天,才找了两个阳气重的大汉把她男人的尸骨给挑回来!”
她们言罢都忍不住唏嘘。
晏将行静静地垂着眸,忽而问:“你们家里有水吗?我想买一壶。”
“有啊!”“买啥哟?不能收你钱。”“你啊是要给她啦?打碗粥给她。”“粥么我家有!我去打!”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自行商量完,不给晏将行插嘴的机会,很快就端了一碗粥来。
“阿未别哭了!把饭吃了。”老妇像对待亲闺女那样,让阿未靠在她的肩膀上,半环着她,慢慢地给她喂粥。
楼悠舟轻轻退出屋子,站到晏将行身边,看他面色阴沉,不免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过去好一会儿,楼悠舟都觉得自己等不到回答了,晏将行却沉郁地开口说:“两年前,乙宛来兵……多收的钱粮,是要运往西北。”
楼悠舟哑然。
他们方才在屋外说的话,他也听见了。
未曾想,竟是如此。
看着他表情哀痛,楼悠舟却说不出什么能够安慰的话,抬起手揽住他的肩背,轻轻拍着,只是徒劳地说:“不是你的错……”
战场在死人,这里也在死人。
虞国还有多少个宿县?宿县又有多少个阿未?
……真是一笔糊涂烂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