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披挂水帘,雨打芭蕉叶。将近一个月,淅淅沥沥的落雨声不绝于耳。
忽逢今日晴,竟是一夜薰风带暑来。
要从宫外往宫里送东西不容易,从宫里往宫外捎东西也难。皇子平日也不能随意出入宫闱,晏临溪本想着让尚食局的宫人外出时,顺带将晏鸿的酒送去侯府。
无奈近来课业繁多,太师又增加了策论和表文的习作——这些已经是晏临溪不知多少年前学的东西,如今早忘干净了,真可谓一切从头拾起。故而,楼悠舟的口腹之欲,只能被他“不得已”地丢在了后头。
那几壶酒,还是侍从提醒他:“这些酒都积了灰了,殿下,要归置到何处?”晏临溪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件事。他揭开盖子一看,酒都已经变浊了。
晏临溪心想:“干脆自己留着,大不了日后再送他几壶别的。”谁想到,隔天,当事人自己竟然进了宫。
晏临溪彼时正被往届策论考题:“道虽久而不渝,法有时而或弊,损益之宜有不可已耶?”折磨得急火攻心,眼前黑影重重,顿觉生念已断。
楼悠舟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出现了幻觉。
“臣以浅陋,误承圣询,迫于日晷,不敢久滞,故敢冒昧而略有所陈……”楼悠舟用一根手指挑起他案前的半页纸,就这么轻声念了出来,不过念了没几个字,便十分嫌弃地撇嘴说:“这写的是什么?这一张纸上怎么全是虚辞?”
晏临溪总算回过神,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手夺过自己这一个时辰的“硕果”,呲牙骂道:“怎么!你写得很好吗?!”
楼悠舟冷嘁一声。写不好又怎样?吵架气势先得足,只见他抱起手臂,微扬下巴,冷冷开口道:“我自然不像六殿下这般“博学多才”,套话说辞也能层层堆砌,真是花团锦簇、文采斐然啊!所谓‘虚有其表’,大概如此吧?”
晏临溪心中默念了一万遍“别和小孩子计较”,堪堪忍住没把笔杆子掐断,咬牙切齿地问:“你、来、做、什、么、啊?”每一个字都仿佛从牙缝中挤出来一般。
闻言楼悠舟的神色有一瞬间不大自然,他身边的小侍从却先开口:“世子殿下当然是来求学的!”
这小侍从也是楼悠舟的书童,单名一个才字,生得跟年画中抱锦鲤的童子一样,圆润可爱,是一派和乐相。
“求学?”晏临溪挑眉,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这倒有意思了。
阿才便解释道:“弊舍的教书先生成日受世子殿下所恼,前几日借病辞任了。侯爷对世子殿下的学业向来上心,故上书问过陛下,陛下同意世子入宫与皇子们一同学经论道……世子殿下您踢我做什么?”
楼悠舟收回脚,摸了一下鼻尖,轻声反驳:“哪有?”
阿才拉起裳裤下摆,露出两道灰印子,证据确凿,“这不是?还踢了两唔!”楼悠舟赶忙上手捂他的嘴。
晏临溪趁乱煽风点火:“既然是来求学的,不如先将这策论写了吧?太师今早才布置的任务,我倒要看看堂堂世子殿下,又有怎样的巧思,嗯?”
楼悠舟耳尖飞红,将阿才连拖带拽,脚底抹油地跑了,一头扎进对面房中。
晏临溪看他逃跑的方向,问跟着来的徐内侍:“瑞安阁的屋顶不是早就修好了?他怎么还住这里?”
徐内侍,偏巧每回都是他,用帕子拭掉额角汗珠,回道:“这……这是陛下的意思,说是住得近些,方便日后相互学习。”
晏临溪心道:“将他们两个放在一起还能学到什么?精进嘲讽之能么?”
“那奴……便先回去了?”徐内侍试探道。
晏临溪自然不会为难他,立即让他回去复命。
也不知道是因为白天这遭事,还是因为那策论将自己磨砺得形容消瘦,向来入睡无梦的晏临溪竟然梦到了前世。
那应该是宝庚一十六年春,我驻守在北疆的第三年。
西面的乙宛,所处战场地势不佳,士卒难觅藏身之处。去岁秋收便欠佳,今岁又逢旱魃,已经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不再适宜行军打仗,于是暂且收兵。
北面的宿戎,旧王已经病逝,听闻新继任的王与先王性情大不相同,爱好和平,有与虞国交结之意。
总之,这一年的边疆,还算太平。
皇帝下诏,特在端午之前,召部分驻边将士回京,共度团圆。
母亲屡次在书信中说想念我,我这个不孝子,也是时候回去探望她一二了。
我回望,被年轻将士们染红了的北疆的夕阳,漫天黄沙簌簌掀起,又轻轻落下。
马蹄声在辽阔的北疆大地上回荡,带着所有亡人的思念,以及未亡人的期待,向着远方的京城驰去。
从北疆到京都,走官道,用了将近二十天,总算在端午前夕入了都门。
那一夜,是“葡萄美酒夜光杯”,也是“玉碗盛来琥珀光”,既是“日出潼关四扇开”,更是“双袖龙钟泪不干”。
珠帘低垂,乐声悠扬,将士痛饮,却尝不出这杯中美酒……是何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