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内,皇家便是天,其耳目口舌多如繁星,无人不在皇权监视监管之下,说不定这庭院的某处,正有一双或几双眼睛,在暗中观察和伺机而动。
可惜这些人的能量虽大,为的却不是惩恶扬善弘扬正义公法,对罪人罪行一概视而不见,一心只关注治下臣民是否对皇帝和朝廷有所不满,计较着皇帝一家一姓的利益得失。
凤姐将目光投向湛蓝如深海的星空,忽然道,“给你个表现机会,帮我把这天空和星星都一起遮住如何?”
丰儿老实地摇头,“天那么高那么远,星星那么多那么远,除非是神仙下凡,不然谁有那么大的法力能遮挡住天老爷?”
又不是西游记里的孙猴子,随便捏个诀飞上九重天,问天上旧同僚借了面什么旗就把日月星辰的遮住了,还撒谎骗小妖怪说自己有葫芦能装天,生生赚了两个仙家宝贝回去。
凤姐轻轻推了她一下,“好生动脑筋想一想,其实这个法子大多数人都能做得到。”
丰儿思索半响无果,无奈地叹了口气,“想不出,又不是人人都能有孙大圣的本事,随便借个什么皂罗旗就能把天遮了,您还是别为难我这一介凡人了。您有能耐,倒是遮一个给我看看。”
在贾府时,她没少听见几个大房二房的碎嘴婆子私下流传:琏二奶奶自打被魇镇一回,在噩梦里很是有一番奇遇,大改往日言行和性情,且她又同去世的前小蓉大奶奶有旧,说不定便和那秦氏所化鬼仙学了几分非人手段在身。
京兆尹私下审理马道婆巫蛊害人一案前,贾府大管家赖大夫妇曾去探监,赖大媳妇回来说亲眼看见马道婆身上开满黑色花朵,表面无恙,摸上去后里面血肉滚烫宛若烈火灼烧,那不知害了多少无辜性命的老贼婆日夜哀嚎,口口声声只喊着“尊者饶命!女仙饶命!”
虽不知她口中女仙是不是真的就是指秦氏,却也佐证了凤姐所言地府偶遇,被故人点化和搭救回阳的说辞并非信口妄言。
若不是忌惮她这一番奇异遭遇和王子腾的势力,家里出了一位贵妃娘娘的贾家如何肯轻易答应她与贾琏和离,并一分不少地让她带走全部嫁妆?
说不定,此刻眼前的庄主大人,早已修习了一身不为人知的奇特手段,所以才敢以女子之身远离闹市,带着两岁的女儿、一众丫鬟仆妇和零星几个男家丁居住在这荒郊野外。
只是,丰儿再敢想,也没想到王熙凤皮囊之下已经换了个灵魂。
凤姐嫌弃地看了丰儿一眼,“什么皂罗旗,北方真武大帝借给孙悟空的明明是皂雕旗!赶明儿你可别再给小丫头们讲西游记了,不知道错了多少处呢!”
丰儿笑道,“以为谁都有您的好记性不成,再说左不过是个旗子,叫什么有什么要紧,难道叫错一个字便遮不了天不成?若果真如此,那也算不得仙家宝贝!”
凤姐也笑了,“名字若不重要,银角大王拿着的那个紫金红葫芦,如何非得喊出了名字才能将对方收进葫芦里去?可见,同是旗子,名字不同,造化功用便也不同。”
丰儿却又反驳说,“贾家老太太屋里的琥珀、珍珠、玛瑙、翡翠已先后换过好几茬,每一任的与上一任也没区别处:琥珀专管饮食茶水,珍珠专管梳头穿衣,玛瑙专管器具陈设,翡翠专管往来传话和出行,可见不管她们原来叫个什么名姓,用处都是一样的。”
凤姐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上一句还赞她擅于联想,后面却是话锋一转道,“从前叫过什么干过什么不重要,你只看她们自打进了老太太的屋子,统一改了名,琥珀便从此只做琥珀的事,不曾插手其他人名下的差使。”
见丰儿低头沉思,凤姐又继续加大火力输出,“再比如西游记里的一件神兵利器,在东海时唤作定海神珍铁,万年搁置在龙王宝库里吃灰生锈,一旦到了孙悟空手里改名如意金箍棒,焕发万千霞光瑞彩,伴随主人打遍四海千山,攻上灵霄宝殿无敌手,成就齐天大圣的赫赫威名。其实,铁棒依旧还是那根铁棒,只名字不同,神通便已不同。”
棒子如此,棒子的主人也如此:从蒙昧天真的小石猴,到统领猴子猴孙占山为王的花果山山大王;从跟随菩提老祖学本事的孙悟空,到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从压在五行山下的有罪妖魔孙行者,到保护唐僧西天取经功成正果的斗战胜佛。
祂还是祂,祂又不是祂了。
那么你呢,在成为丰儿之前,你是谁?
而我,在成为王熙凤之前,是忘川河边徘徊的一只孤鬼,望乡台上的三生石也照不出前生后世,不知来路,看不见归途。
也许是岁月太久,也许日夜焚身的业火损伤了神魂,我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只是某一天,一对来客栈的夫妇把我捡了回去,并且借给我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原本是他们为自己女儿所取,可惜仙魔有别,魔种仙胎无法共存于一体,那个孩子终究无缘降生。
如果我能想起原来的名字,是不是也就能找回原来的自己?
可卿说,命运已经为每个人写好了结局,无法违拗,无可更改。
她不知道,我来人间之前的那个满月之夜,曾偷偷搭乘赤霄宫使者的便车,去太虚幻境里放了一把火,烧了她姐姐警幻仙子锁在柜子里的薄命司命册。
也是在那时,无意间撞见酷似神瑛侍者的贾宝玉的生魂,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却是女娲补天所遗的一块弃石所幻化。
他目睹我放火的经过,却没有阻止,只笑着说世间每个女孩儿都该拥有幸福美满的人生,他也见不得红颜薄命,烧了才好。
然而他却不知,如果他不曾出现在那里,我会烧掉所有的命册,管它什么富贵司福禄寿薄命司!
我烧的是男痴女怨么,不,我真正想烧的是情天恨海,是命运,是一切人为限定的规则!
沉寂许久的业火忽然又在神魂里灼烧起来,丰儿手里的灯笼被一阵不知哪里吹来的风刮得烛火乱晃,将投在地面上的主仆二人的影子都晃出了重影。
看着多出来的那个若隐若现的重影,凤姐弹指灭了烛火。
一片黑暗中,忽然从墙头上传出一个笑嘻嘻的少年嗓音,“灭掉所有能发出光亮之物,如地上烛火,如天上日月星辰,使人不得见光明,不就相当于把天都遮起来了么,凤庄主,小子猜的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