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顺手的事。刘征兰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将眼镜戴回去。没擦干净的水迷住她的眼睛,让她几乎看不见眼前的路,幸好厕所的路她闭着眼睛都能摸清。
学校在行政楼安装了带门的独立厕所,教学楼里却只有这种贴了白瓷砖的矮墙蹲坑,从门口能直接看到矮墙,要是想站起来提裤子,很有可能和外面的人四目相对,大家从厕所门口路过都怪不自在的。
她放空视线直视前方,想赶紧把拖把拿给保洁阿姨。
一抹奇怪的色彩从她余光里闪过。
咦?
她转过头,望向右手边第二个蹲坑。
“啪嗒”,拖把杆从她手里滑落。
肌肉绷紧,手掌捏拳,骨头发出清脆的爆裂声!
——不行,别再挥拳了。
“刘……刘征兰……”
——上一次,就是因为打架被重点高中退回来的。
“刘征兰?我不是……放过我……”
在临江重点高中的那半年,刘征兰生活得很痛苦。
当同学们拉着她讨论快闪店、漫展、志愿活动时,她往往会说:“我们那里没有那些东西。”
班会的常识性竞赛上,她让小组以一分之差输掉了比赛,错失老师请的可乐,因为她不知道奥迪和大众的车标。
没有人特意排挤她,她只是和同学聊不到一起。按照仗义每从屠狗辈原理,女人通常是一群人里最仗义的。就算和她并不亲密,也会带着她一起聊天。男同学一开始还会说她乡巴佬,几次月考后,这种说法也销声匿迹了。
但是她能感觉到。
那种格格不入的氛围。
除她以外,这一届还有十几个能源城市的学生。他们来自不同的普通班,食堂吃饭的时候总是聚在一张桌子上,像一群尾巴缠在一块儿的老鼠。火箭班的刘征兰路过他们的桌子,总会和他们点点头。这一群人也回以沉默的致意。
高一的元旦,每个班出一个节目。刘征兰在自己班上没有话语权,“拼桌团”的女生倒是找来她帮忙排话剧,她写剧本,那几个女生做道具,万事俱备,只差排练。
等到十二月的月考结束,排练通知也没有来。元旦的节目单发下来,那个班的演职人员里没有她,甚至连拼桌团的人都没有。
她在走廊上拉住拼桌团的女生问了几句,女生垂下眼睛摆弄自己的手指,笑容有点尴尬:“那个……我说了,你别生气哦。”
“你说。”
“话剧交给我们班长排了。”
“为什么不跟我说?”
女生指了指拼桌团里一个瘦高的男生:“钱逊说我们班的人都有权排。”
“他没写你们的名字,你们怎么不问他?”
女生没有说话,犹疑的笑容透露出一切。
刘征兰握紧拳头。
难道正是因为善良内敛的好人太多了,世界才会变得这么坏?善良内敛,难不成是软弱的替换词?如果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有仇报仇的类型,这个世界反而不会变成这破样子!
她一脚踏进班里,拨开一群头靠头说小话的男同学,径直走到钱逊眼前:“我的剧本,怎么给别人排了?”
钱逊没想到她会直接追进班里,他嗫嚅难言,眼珠乱转。旁边满下巴胡子的男生笑嘻嘻看着他。两个人的视线一对上,他忽然像充满的气球般膨胀起来:“这是我们班长——沪爷!”他向胡子下巴做了个“登场”的手势,“他妈妈是话剧演员,你都没看过话剧!”
“我看过。”
钱逊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也是沪爷行了吧?”
“我问你,为什么排练不叫我,为什么不给那些女生署名。”
钱逊转过身子,用侧面对着她。周围的同学已经开始聚集,班长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闹剧,他丢不起这个人:“这可赖不到我头上!她们自愿放弃的哈!”
“为什么。”
钱逊惊愕抬头:“你真不懂假不懂?”
“真不懂。”
他响亮地咋舌,让刘征兰俯身,悄声跟她说:“卖人情啊!整个节目都是外地人,一看就知道是我们抱团。要是她们主动放弃,给其他人让署名,至少还能算得上为班级作贡献,被她们让了署名的人也会跟她们玩。”
“那我的署名呢?”
“让给班长了,他妈妈看了剧本老高兴了,给他发了五千买手机。卖沪爷人情不丢人,你让他分你一半……”
他说不出话了。
刘征兰的拳头落在他脸上。
刘征兰左拳打中他的鼻梁,右拳落他的胸口上。围观学生还没反应过来时,她一把将他从椅子上面掀下去。钱逊还想站起来,她一记窝心脚将他踹回去,双腿铁钳般铰住他腰腹,每一记拳头都带着劲风向他脸上招呼。
钱逊双手抱头,满脸鼻血。一开始还有余力痛骂,后面只剩呜呜哀叫。
刘征兰把钱逊卡在窗户和自己中间,其他人想扶他也扶不到,只能从身后拽住刘征兰的胳膊。
刘征兰拖着整条胳膊上镣铐般的手,
她的拳头落下去。
——我,为什么向这个人挥拳?
这一拳真的是因为纯粹的愤怒,没有一丝一毫的权衡利弊吗?
他来自县城,班长是临江本地人,我班上嘲笑过我的男生也是临江本地人。我选择向他挥拳时,真的没有计算吗?这真的不是一种软弱吗?
——曾经考到临江的学生们,你们都经历过这种事吗?你们挥拳了吗?你们改变了什么吗?
一拳。
——难道,我身后的这些人,我之后的来者,必须用暴力面对这种隐形的规则吗?
一拳。
——这规则,就像拽住我胳膊的这些手,这些人没有恶意,只是想阻止一场暴力事件。可是当这些手落下,它们自有其作用。
再一拳。
——就算我将这个人锤成肉泥,这个世界也不会有改变。软弱的人自会投诚,犹豫的人自会被说服。即使我劝说,她们也会在环境的压力下,回到这个班级。即使我鼓励,她们也会屈服于恐惧,出走后再回去。
最后一拳。
——勇敢就像聪明、跑得快、跳得高一样,是一种特质。如果我不能苛求每个人勇敢,至少我要想一个办法,让每一个不够勇敢的人,都能生活下去。
她被这个班的同学从钱逊身上拽下来,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躯体。
——制度性的问题,必须找到制度性的解法。
她握紧拳头。
——我要让这个世界,不需要再挥拳。
她的指骨落在那个人脸上。
“咔啦”。
公西华脸色苍白地站到她身边,看着厕所隔间里那个瘫倒在楼梯上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