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打扰的!”
阿尧连拖带拽地将程澍礼拉进屋子,正赶上阿芝端着菜走出厨房,冷不丁看见阿尧身边的陌生人,她茫然问道:“这位是?”
“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北京来的程教授。”阿尧热情介绍。
生人的到来让阿芝十分腼腆,她诚惶诚恐地招呼:“程教授你随便坐啊,我给你倒杯水。”她说的贵州普通话,音调跟她长相一样柔软。
阿尧扔下东西:“我来我来。”
趁他不注意,程澍礼将那套昂贵的海参礼盒放到不起眼的角落。
因为程澍礼的到来,阿芝说要多加几个菜,转身又进了厨房,趁程澍礼和阿尧在那头说话,棠又又身影一溜,穿进那间门窗紧闭的房间,留下乌吉在门口疯狂挠门。
阿尧斥喝一声:“乌吉!”他将倒好的水端给程澍礼,然后走到乌吉身边高高扬起巴掌假意要揍它,乌吉不躲也不闪,眼巴巴守在门口不肯离去。
借着这情形,程澍礼顺势说:“那房间有什么特别的吗?”
自然而然的语气让阿尧没有生疑,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他道:“阿芝家祖上是毕摩家族,因为一些原因后来不干了,那里面都是祖上老毕摩留下来的东西,正好前段时间被文物局看中了,我和阿芝想着反正到时候寨子搬迁也带不走,就都打包好放到那屋子里,准备一起捐给他们。”
毕摩这个词语对程澍礼来说并不陌生。
在棠又又的说辞里,那位曾经能够看见她的老奶奶是寨子里最有威望的毕摩,遇见大小事大家都要听她的,因为她有着常人所不能有的能力,能祈神祭祀,亦能通灵唤魂。
几天前,棠又又告诉程澍礼,老毕摩在世时和她讲过人魂的奥秘。
人有三魂,即为因果魂、肉.体魂和往生魂,三魂各司其职,共同维系着生命的轮回法则,其中,往生魂作为主魂,又称阳魂,人死后回归宗源,肉.体魂徘徊于墓地,因果魂则下地府,而因果魂因为承载着亡灵在世时的一切功德报应,自然而然就成为那些能人异士占卜问卦时询问的对象。
若是寿终正寝,人去世的一定时间后,肉.体魂和因果魂合为一体成为阴魂,与阳魂重新会合转世。
若是死于非命,肉.体魂和因果魂无法合体,而如果亡灵有尚未化解的执念,往生魂就会被困在死去的地方成为孤魂野鬼,如若没有,三魂则会慢慢消散,再无转世可言。
如果这种说法真的成立,那么棠又又的三魂都在游荡。
程澍礼想到卓客提过的那个道士,他来过这里却看不见棠又又,说明出现在程澍礼面前的,不是棠又又的因果魂,而她的肉.体魂和坟墓相依,那就说明老毕摩和程澍礼看见的,是棠又又的往生魂。
所以,只要找到棠又又的坟,就能寻回她的肉.体魂,让她离开这个困住她的地方。
可要真是这样,棠又又的因果魂又去了哪里?
而且,如果必须要有执念才能成为鬼,那棠又又应该也是有的,不然也不会成为鬼,可是好巧不巧,她给忘了。
能被忘却的执念自然算不得执念,那棠又又为什么没有消散,她的执念又是什么呢?
问题比预想的困难,程澍礼表情逐渐变得凝重,阿尧抻着头叫他:“程教授?”
程澍礼抬头问:“我能看看那些东西吗?”
阿尧很爽快:“可以啊。”
说着他就起身开门,乌吉先一步跳进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大圈,左看右看没有找到棠又又的影子,只好恹恹地趴到地上,没精打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阿尧费了点力气将乌吉抱起来,他跟程澍礼说:“您看着,我去帮阿芝做饭,待会儿叫您。”
程澍礼:“好。”
阿尧掩门离去,留下程澍礼独自打量着满屋叫不上名字的东西,它们被阿芝擦的一尘不染地摆在供桌上,却难以掩盖细缝中岁月的痕迹,而每一道痕迹里都透着奇异的光,仿佛光的背后是另一个神秘而幽邃的世界。
供桌的正中间,一把黑褐色的圆形铜扇赫然挺立在扇架,扇柄穿镶而过,两只神鸟凌然盘踞,与雕刻的虎兽爪纹交相辉映,栩栩如生的姿态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似乎下一秒就要奔腾于九天之上。
除此之外,一把小小的扇子,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却气势浩然嚣张,丝毫不输给旁边做工复杂的法鼓、签筒等的其他法器。
程澍礼望着那把扇子,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像是有一股无端的召唤在指引着他,他情不自禁地迈开步伐,一步一步向供桌靠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直至身到桌边,他心口骤然划过一丝尖利的锐痛。
棠又又从柜子后面走出来时,见他脸色惨白,问:“你怎么了?”
程澍礼最后又看了眼那把扇子,摇头说没什么。
这一眼没逃过棠又又的眼睛,她以为他对那扇子感兴趣,自顾自说道:“那是用来超度亡魂的法扇,老奶奶以前用它送走了不少人呢。”
没等程澍礼说话,棠又又接着补充:“哦对,那傻子说的小孩儿,也是这扇子送走的。”
程澍礼拿起一本经书翻看,随口问:“那怎么没把你送走?”
棠又又坐在墙角的水鼓上,两手撑在腿边,光着的脚丫子一晃一晃地前后甩来甩去,她说:“也许是我命硬。”
“命硬你死这么早?”
“程澍礼你评职称的时候也这么能说会道吗?”
在别人面前就是亲切随和的程教授,而到她这里,就是死板毒舌的程澍礼,棠又又真想把他的脑子掰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个叫做“只要跟棠又又好好说话就会死”的定时炸弹。
不止是她,其实程澍礼也察觉了一些异样。
他知道自己过于无聊缺乏社交,更不会主动用无意义的聊天来打破沉默,加上长期的学术工作令他习惯了直截了当、避免迂回的交流方式。
程澍礼想,或许是自己迫切地寻找答案,操之过急忽略了棠又又的感受。他放下经书转身,由衷地向她道歉:“对不起。”
他说:“我只是,下雨的时候心情会不太好。”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棠又又一愣,她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问:“是因为我吗?”
“当然不是。”程澍礼迅速而坚定的摇头,他声音低缓:“我从小就有雨天综合症,下雨的时候会不自主的情绪低落,变得冷漠和不近人情,跟你没有关系。”
棠又又“啊”了一声,随即恍然大悟:“所以你每次下雨都要点香?”她一直以为那是程澍礼某种仪式。
程澍礼:“嗯。”
话落,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棠又又时不时偷偷瞄向程澍礼,他同样看着她,眼中含着情绪复杂的歉意,真诚的,无措的,坦白的。
“这还不简单。”棠又又忽的笑了。
她伸手打个响指,外面的雨声蓦然消去大半,风向转变,玻璃窗渐渐变得亮堂,阳光从窗棱的缝隙降临,折下一道弯弯的、五颜六色的彩虹桥。
棠又又脸上笑容尚未褪去,她就在那笑里说:“虽然不能让雨停,但是送你道彩虹,会不会好点?”
程澍礼立在原地默不作声,目光投向外面晴朗的天空,天上的云朵被风追赶,迅疾移动,翻涌出大片的湛蓝,彩虹桥的浮光里,山山水水都变得明亮起来。
她坐在山水和彩虹中央,明眸善睐,身后有一场下不完的雨。
再次拿起经书,程澍礼温声道:“谢谢你,好多了。”
“真的?”棠又又声调扬起。
程澍礼说:“如果你跟它一样安静的话。”
棠又又小脸一垮:“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