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良一进大门,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就钻入鼻腔,其实隔着大老远看到医院她就心情不佳,白色的散发死亡气息的盒子在夏日骄阳之下无所顾忌地向市民敞开,她只有穿着运动鞋,身上全副武装走进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自明望达住院以来,每周无论大小事都要过来这里向他汇报,她每次来了一阵子,离开以后都要换掉这一身衣服鞋子,把它们全扔进垃圾箱里,否则她心里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周身也不舒爽。
现在是午休时分,她简单吃了两口饭便从公司过来了,径直乘电梯上二十层,前台的护士撑着脑袋打盹,几个病人聚在外头的座椅上唠嗑,穿白大褂的医生行色匆匆,明良略过他们,准确无误敲响2015病房房门。
她象征性敲了两下门就进去了。明望达靠在床头,年轻的护士正把小桌上的碗盘撤走,一股脑儿放进推车里。她向对方微笑致意,安静等护士推着小车走了,才在病床对面的沙发坐下。
明望达一个眼神扫过来,示意她可以讲正事了。明良沉着脸,沉着嗓音汇报上周的公司状况,土地招标,住房设计,广告宣传,与银行、信托的合作进展,来来去去就是这么些个事情。他不厌其烦地听着她讲,她也就不厌其烦地讲了半天。所谓半天,大约是二十分钟。之后,他端起床头旁的水杯,抿一口就放了下来。
明良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上的运动鞋看了一会儿。
“辛苦你了。”他说。“现在公司就你一个人在忙活,你妹妹到时候也来帮忙就好多了。”
她陡地抬头,第一反应是,自己有哪门子的妹妹。那家伙,根本是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噢,您说明澹。”
但表面上,她仍然不动声色,“明澹她身体状况还好吗?腿呢,什么时候可以站起来?”
“还在治疗中。”
“继续治吧。”明良缓缓扬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什么时候治好,什么时候再来公司报到,底下员工要是知道他们的上级是个残疾人,那怎么能够服众呢,您说是不是?”
说出这番话后,她仔细地,迫不及待地观察着病人的神色。病人面无表情。她越渴望他能产生什么情绪波动,能对自己的话语做出什么回应,就越是痛恨现在这副无动于衷的脸。
“明澹不是我的妹妹。一个残疾人怎么可能是我的妹妹。”
怒火在胸膛窜起,她遽然起身,不再去看病人的神情脸色,“您好好休息,下次我再来看您。”
她径自走向门口,摸到把手的瞬间,明望达冷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明澹是我的女儿,自然就是你的妹妹,凡事总有代价,你如果还想要继承我的位子,就不能不认你妹妹。”
明良没作声,死死攥住把手,极力压抑住心头的愤懑与怨恨,有那么一刻,她真想立马冲回去照着病人的脸狠狠揍上两拳。她可以做到。然而一旦这么做了,被病房监控实时记录下来,第二天必定会迎来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有时候,想杀死一个人很困难,需要天时地利。有时候却很简单,两三分钟的监控录像就足以轻而易举毁掉一个人。
半晌,她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话:“您好好休息。”
她怒气冲冲离开了二十层的住院部,医院的气味,过道,病人,声音,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尤为烦闷,尤其厌恶,明望达怎么还能心安理得躺在那个房间里治疗,他怎么还活着,还在呼吸呢?明良大惑不解。但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着他咽气,等着举办葬礼,等着她将那对父女永远从眼前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