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息下恢复精神。”
周煜靠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狗尾草,小小的穗子毛茸茸的,扫过他鼻尖。
弯月爬上枝头,蝉鸣声不断,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给他身上镀上一层冷光。
他轻晒道:“不必跑了。”
五月之前,雪地中救这小尼姑之际,杀了一眼线。前几个时辰,又斩一眼线。
此皆与他何干?
那两次执意要杀人者,皆是程雪衣。
受累之人,反倒成了他。
程雪衣却做成了好人。
脚步声窸窸窣窣,一行人缓缓走来。
为首之人看清此处情况后,屏退身后众人,独自一人趋近。
来人音色温润如玉,泛着泠泠疏寒。
“还站得起来吗?”
他穿身明紫罗衣,天边晚云渐收,淡天琉璃。青年唇若涂丹,肤如凝脂。
“唉,彼时我在前院理佛,后乘车归县。你家仆人前来求助之时,我惊得摔了茶盏,殿下命我即刻返程相助。你应无恙吧?”
他走来之际,脱下外袍,递予王絮,然视线却始终平视周煜。
周煜闲闲地坐起身,长指折断狗尾草,轻笑:“陆系舟,我有一事要拜托你。”
“何事呢?”
周煜迅如闪电掷出一枚匕首,擦过陆系舟的面庞,一道血痕乍现,丝丝血迹溢出。
陆系舟以指腹轻轻擦拭干净脸上溢出的血珠,而后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
月色之下倒映出匕首的轮廓,陆系舟直觉此匕首有几分眼熟,正要细细察看。
周煜似笑非笑:“你与堂兄一般,喜欢觊觎他人之物?”
徐载盈究竟觊觎了何物……?
陆系舟微微一怔,周煜已然站起身来,反手夺过那柄匕首,正冷眼凝视着他。
林梢之上,挂着一轮上弦月,清辉洒满山间。除却火星噼里啪啦之声,此处可堪静谧。
周煜沉声道:“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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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悬,林木静谧而立,投下斑驳黑影。虫鸣之声此起彼伏。禅房已收拾整洁,王絮抬起门阀,师太身披月色,放飞信鸽。
师太递与王絮一卷纸条:“檀彻,你所惹之人绝非良人,那深宅大院、权贵之家,满是勾心斗角。”
王絮打开一看:聘礼微薄,仅百两黄金。实难娶你为妻,权纳你为妾室,免致长安之人议我有怪癖。
一月后,一顶花轿停在寺门外。
师太拨弄佛珠,念着阿弥陀佛:“孩子,南王世子你把握不住,这世间之路千万条,何必执着于此。且留在此处,静心修行,远离那是非之地,方得安稳。”
王絮提起裙摆,迈进花轿的脚步顿了一下。
嫁衣火红,面上脂粉精心勾勒,头上披着“髲”,乌黑亮丽,长至腰间,发丝间点缀着珠翠。
王絮伸出一只手,轻轻触碰轿帘,迈进花轿:“师太请留步,不必远送。”
王絮换一个平等交流的机会,她要向周煜展示,她是一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周煜执意将她留在身边辖制,便要做好引狼入室的准备。
王絮先前采集数种蛇毒,混合一处。
先于兔子身上试验,再喂食蛇胆与药草混合的解药。试验调整百次,终有兔子中毒后依旧活蹦乱跳。
她亦亲身试毒。
初始身体微麻,随着日头渐进,全身肿胀、发黑,疼痛难忍,再过几日,甚至难以站立,疼痛蔓延至整个肢体,仿佛有无数蚂蚁啃噬血肉。
王母不知情况,被吓得原地打转,甚至有了将王絮逐出门外的想法。多亏王郗从中阻拦。
王絮于第七日服下小半碗解药,情况稍缓,过几日又趋严重,她反复在最严重时服下解药,最终得出结论——依如此剂量,服食三月,便可彻底清祛余毒。
三月之期,事态天翻地覆,周煜即便欲将她锁于身边折磨,亦无可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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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寒冬的凛冽早已褪去,而夏日的酷热尚未袭来。恰逢紫微星明亮。
红绸漫天,南王府张灯结彩,鼓乐齐鸣,笙箫合奏。
朱红色的大门敞开,周煜站在门口矗立的石狮子边,绛红色长袍上用金丝线绣着云纹图案,外罩一件黑色绣金披风。
花轿落地,喜娘上前掀开轿帘,王絮缓缓走出。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周煜。
她伸手微抬盖头,目光与周煜相撞,似有剑影刀光攒动。
“够意思了,照娶世子妃的礼制娶你。”
周煜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慢悠悠地伸手:“长安宅邸,黄金百两,哪一项没满足你?”
王絮指尖碰到周煜手心,周煜握住她手腕,手心的寒意蔓延,他依旧在笑,只是有些冷。
在司仪的高声唱和下,纳妾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礼成之后,众人移步至宴会厅,青花瓷瓶插满鲜花,五彩斑斓,酒席大摆,珍馐美味琳琅满目,杯盘碗碟镶金嵌玉。
主位上,摆放着一张雕刻精美的檀木座椅,周煜的父亲,南王并未出现。
“这南王世子如此大张旗鼓地纳妾,莫不是真的娶不到正妻?”一人轻声低语,眼中满是疑惑。
“听闻那世子性情乖张,怕是没有哪家名门闺秀愿意嫁与他为正妻吧。”另一人附和着,微微摇头。
周煜拿起一壶酒,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
“此次纳妾,不过是本世子一时兴起。那些个说本世子娶不到正妻之人,纯是无稽之谈。”
旁边一个油头粉面的公子谄媚道:“世子殿下英明神武,哪是那些凡夫俗子所能揣测的。这新纳的妾室也是国色天香,世子殿下好福气啊。”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也跟着附和:“就是,世子殿下何愁没有正妻,不过是时机未到罢了。那些人就是嫉妒世子殿下的风流倜傥。”
周煜听着这些奉承之词,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酒:“哈哈,说得好!来,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在一片喧嚣之中,一个身材不出挑的公子哥,喝得醉眼朦胧,竟起了玩闹之心,摇摇晃晃地走向王絮。
他伸手就要去掀王絮盖在头顶的盖头。
旁边的侍女急忙上前阻拦,怒喝道:“大胆!竟敢对世子妃无礼。”
王絮闪身躲他,男子仅扯住了王絮的袖角,馥郁的清香袭来,他束起的长发绑了枝晚香玉,簌簌地落在地上。
他嬉皮笑脸地松开手,掌心在盖头下一晃而过,手纹交错,有块烧痕。
“怕什么,不过是个妾室罢了。怎得不敢见人?怕不是这美人,实是只癞蛤蟆。”
周煜也听到了此处动静,放下酒壶,用手轻轻擦了擦嘴角。他斜斜瞥过来,眼眶笼了层雾。
“去,给我好好‘照顾’他。”
立刻有几个侍卫冲上前,将那纨绔子弟拖了下去,对着他的脸就是两记响亮的耳光。
那纨绔世子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溢血,叫喊着:“便要真是个美人,我一亲芳泽,倒也是死而无憾。”
围观的人抽气声不断。
周煜走至王絮身前,已有了几分醉意。
他修长的手指伸向火红的盖头边缘,当手指触碰到盖头,猛地一扯,动作随意而急促。
随着盖头被掀开,王絮的面容展露出来,却不是绝色美人,窃窃私语声停了。
周煜道:“也不过如此。不过,本世子喜欢。”
周煜知道王絮是个不怕死的疯子。
他没法捏着她的性命威胁她,但她却可以反过来要挟他。
在旁人面前,他愿意给她几分薄面。
南王不知何时入座,一直冷眼旁观,直到事情结束,才慢悠悠开口:“罢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他的语气平淡,在他眼中,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周煜斜睨了一眼那被打的纨绔子弟:“回家吃奶吧。”
众人哈哈大笑。
纨绔子弟咽下口中的血沫,转身离去。引得众人又是好一阵议论。周煜引着王絮给他狐朋好友挨个敬酒,直至案几上仅剩下一只金盏。
周煜瞟了眼王絮。
王絮双手将酒盏举至眉前,路过周煜时轻声开口:“你是断袖?”
周煜云淡风轻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黑下脸,蹙眉轻声问她:“你在说什么?”
可王絮已经走至主座前,轻声说道:“王爷。”
南王只看她一眼,并未多言。
这酒与旁的酒不同。
在金盏中折射出如红宝石般艳丽夺目的光芒,这一盏,酒香中夹杂着淡淡的木香与香草的气息。
王絮紧了紧指骨。
周煜夺过那只金盏,递至南王身前,漫不经心开口:“父王,今日儿臣纳妾,敬您一杯。”
“煜儿,你个没记性的,有了夫人忘了爹,阿爹早不喝寻常酒了。”
下人端上一个托盘,上呈着一杯药酒。南王眼神复杂,静盯了周煜一眼,一饮而尽。
“阿爹常年领兵打仗,落下一身病根,唉,倒是我忘了,儿子不孝,明儿个就禀明圣上,将我从祖谱除走。”
南王伸手去摸周煜的头,周煜后退一步,闪身避来。
他叹道:“你呀,你呀。”
南王遣人送王絮回婚房,王絮走时,尚还听到他在叹息:“你喜欢便好,也不挑合不合适了。你的终生大事,有着落一半了,叫她学着点,明晨……”
婚房内,红绸高悬,如霞云缭绕。
朱漆雕花的门窗上,贴着精致的双喜剪纸,映着烛光,案几上,摆放着一杆秤杆。
王絮坐在床的一角,侍女为她重新盖上红巾,整理好嫁衣的褶皱,安静地立在一边。
王絮在来往宾客里没看到林莺的身影,按她所猜,他也是个大人物。
他与周煜是敌人。
王絮也不怕他看到她的脸,她要在长安扎稳脚跟,与他相对是迟早的事。
对他所做的往昔种种,也不后悔。
在她看来,没有谁欠谁,只要谁没玩过谁。
前院丝竹声停了,吵闹声愈来愈大,似乎有人在尖叫。王絮命身边的两个侍女去前院看看。
“嘎吱。”
夜凉如水,这声音悠长而低沉,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一个人走进来,并未放轻脚步,由远及近,缓缓地走到王絮身边。
案几上摆放的一对红烛,正幽幽地燃烧。
檀木地板上,倒映出他欣长的身影。他手持秤杆,那秤杆在烛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王絮心中一冷,这人已走至跟前,抬手,长袖跌落,露出雪白的手腕,他离得极近,王絮甚至看得清他手心青紫的脉络。
秤杆挑起盖头的一角,那火红的盖头如同一片绚丽的云霞,慢慢升起。
视线顿时清明,眼前人已露出全貌。
王絮先一步开口:“阿莺。”
“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