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花青继续道:“大人可否帮我一个忙?”她看着神秘人的背影,随后又将头低下,一手抚上肩膀,“大人可否帮我上药?”
神秘人站在原地,既没回头也没说话。
姬花青先不说后面的话,就是为了出其不意,用惊人之语引神秘人开口,让他于惊愕之下说出“这于礼法不合”,或者斥责她“不知羞耻”,再不然脱口而出一句“什么?”都算她达到目的了。
可此人稳如泰山,虽然站着,却也仿佛入定。
难道真是哑巴?
不,哑巴虽然不能说话,却也会吃惊,可这人一点反应都没有。
真能站得住啊。
等等。
问题也可能出在她身上。
难道是她长得不行,不是使美人计的料?要是换个美女来,像冉苏眉那样的,说不定就成了?
姬花青突然感到了十足的挫败,美人计也有些进行不下去了,却还是坚持道:“我知这样的要求很无礼,但伤在肩胛,我看不到伤口,手也不大够得到……嘶,好痛,肯定流了很多血……”
那人还是站在原地,没有一点动作,不发一言。
姬花青放弃了,心道这人足够铁石心肠,我也不是什么美女。神秘人大概觉得她有什么大病,这种状态多持续一刻都是对她自尊心的伤害。姬花青想挽回一点面子,于是道:“这荒郊野岭的,大人要是不给我上,我就只能先赶远路寻一座村庄或镇子,找别人给我上……但愿找到给我上药的人之前,伤口不要化脓了才好。”她一边说一边打算穿好衣服,美人计失败,她多少还是有点点尴尬的。
姬花青虽然想借伤达成目的,但伤口也是真的痛,她正小心翼翼将衣服拉上来,忽听见窸窣脚步声响,姬花青刚一抬头,神秘人就已来到了与她近在咫尺的地方。
姬花青:“?”
神秘人一边脱手套一边来到她身后,蹲下身,食指蘸上药膏就要给她抹药。
姬花青:“???”
……
不是——
所以到底她刚刚哪句话说动了这个人啊?
姬花青还没来得及想更多,肩胛上就传来那人指腹的触感,姬花青老实不动了。
他的动作轻柔,很轻柔。姬花青本来做好了忍痛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并没有很痛,即使那人的手指在伤口正中心拂过也是如此。
除了那人动作轻是一个原因外,痛感似乎被肌肤相触的感觉稀释,或者说覆盖了。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像痒,却又不是。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比痒难捱。
只觉得这触感似乎穿透了皮肤,触到了下面的肌肉、骨骼。
姬花青感到自己的脸上逐渐传来热度,她心内暗骂:“该死,脸红什么?”可脸红让她着慌,着慌愈发脸红。
或许是因为背上感受到的力度柔得像水,而借着药膏的润滑酥腻,指腹反复涂抹,姬花青觉得自己也被搅散了,拌匀了,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一些原因,在上完药、神秘人的手指离开后,姬花青转过身去,倒进了那人怀里。
神秘人的身体一僵。
姬花青的胆子突然变得很大,她就这样在那人怀里,并不起身,相反,还越发缠绵地往那人怀中贴得更近了一些,像是猫在蹭人。
神秘人伸手想要推开她,然而手在姬花青裸露的肩膀旁边停顿片刻后——
竟改为了抚上她的肩头。
姬花青一颤,发出一声娇柔的喟叹,又往那人怀里钻进去了一些。
那人的手很大,掌心完全包覆住了姬花青的肩膀,却避开了后方的伤口。
神秘人突然将姬花青压在身下,一手蒙住姬花青的双眼,一手摘下面具,一路吻过姬花青的脸颊、脖子,肩膀。
而回过神来,意识到亲吻姬花青是自己的幻想后,神秘人松开了轻抚姬花青肩膀的手,将尚在自己怀中的女子推开。
姬花青被突然从浓情蜜意中扯出来,一时还有些懵。
只见神秘人已经站起,侧身对着她,胸口有些起伏。
姬花青想要继续方才的事,可她惊觉神秘人周身的氛围变了。
他似乎在发怒,让她不敢接近,不敢再像之前那样调笑。
神秘人离开了,一语不发。像上次那样,像之前很多次那样。可不知为何,姬花青突然觉得,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她与他最后一次见面了。
姬花青慢慢整理着衣衫。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跟男性这么亲近,即使是作为她师父的穆禾,教她武功时也是用一根木棍代替肢体接触。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了。
她生穆禾的气,所以勾引别的男人,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地进行了,可仔细想想,两件事又有什么因果关系?
又能有什么因果关系?
这次回到教中,很反常的,穆禾主动将姬花青叫到了七星楼中。
姬花青想,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与穆禾见面已经是“反常”的事了?
她来到七星楼,先往四周看了看,似乎没有其他人,连康忱守都不在。
这真是反常中的反常。
她又看向正前方的穆禾,后者看着一步步走近的她,面无表情。
到了穆禾跟前,姬花青拱手:“参见教主。”
穆禾道:“青儿最近几趟下山,感觉如何?”
姬花青道:“一切都好,每次任务都顺利完成,离我教的宏图又更近了一步。”
穆禾道:“可有遇见什么不寻常之事?”
姬花青道:“徒儿没有遇见。”
听姬花青这么说,穆禾依旧面无表情,但眉心逐渐轻微皱起。
穆禾道:“那有没有遇见什么特别的人?”
姬花青心里一咯噔,穆禾问这个问题,就像是知道了什么。
她迟疑一瞬,道:“徒儿最近几次下山,总有一神秘人出手帮助徒儿。”
穆禾道:“哦?是怎样一个人?”
姬花青道:“他戴着面具,徒儿看不见他的脸,他也不说话……可他武功很好。 ”
穆禾没有说话。
诡异的沉默。
姬花青想打破沉默,也想趁着好不容易和穆禾见面的机会当面向穆禾说出自己的诉求,于是拱手道:“教主。”
“徒儿以后还想多多下山,替教里办更多的事。”
穆禾的声音幽幽传来:“青儿想见他?想见那神秘人?”
姬花青瞳孔一缩,猛地抬头看向穆禾。
只见穆禾正看着她,眼眸幽深得不见底。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在穆禾肩头。
穆禾道:“最近江湖多事,思危阁的情报不能没人整理,你离教这几日便已经积了很多,接下来一年,便安心在教中做事吧。另外,”他看向一边,“这段时间,你无事也不用下山了。需要买什么,我叫人在山下镇子帮你带。”
姬花青虽然总管玄同教的情报,但她不在教中时,也会有其他人代为整理,穆禾此言,不过是藉口罢了。至于之后说不让她下山,更是连隐晦的表达都懒得了。
姬花青动作有些僵硬,不过还是道:“……属下遵命。”
不同于之前,之前穆禾只是不给姬花青分配任务,至于下山上山还是随意,而这一回,对于穆禾让她长时间不下山的命令,姬花青竟表现得很平淡。她恭敬行礼道:“那么,属下告退。”说着后退两步,转身离去。
穆禾道:“你以后见不到他。”
姬花青的脚步一缓,却仍继续向前走。
穆禾亦转过身去。
你再也见不到他。
他也……
穆禾看向一旁的镜子。
再见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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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过了半年。
姬花青手上拿着信件,步履匆匆地来到七星楼后面的温泉。
七星楼后有天然温泉,而穆禾近半年来经常泡在温泉水里。
本来穆禾没有召姬花青过来,但此刻姬花青手头的情报紧急,所以她自行前来,要直接见穆禾。
于是和守在汤池外面的康忱守争执了起来。
康忱守道:“花青,没有教主的命令,我不能让你进去。”
姬花青道:“康叔叔,我手上的情报十分紧要,与大事相关。”
康忱守道:“那么由我转交教主即可。”
姬花青道:“我常在思危阁,对水西各处的近况都较熟悉,现下要呈给教主的消息牵扯众多,由我当面向教主陈述会好一些。”
正争执不下时,穆禾的声音传来:“忱守,让青儿进来吧。”
康忱守闻言,立即退在一旁,道:“是。”
姬花青在屏风前面伏下身,道:“教主。”
穆禾的声音从屏风后的汤池中传来:“嗯,是什么消息?”
姬花青道:“照水帮背叛我教,转而投靠了给他们送去大批金银的聊氏。”
屏风后沉默一阵,随后传来一声嗤笑,穆禾道:“当初那韩长泉费尽心思要投在我手下,如今说背叛就背叛。而聊氏那张狂小儿愈发不知天高地厚,连我玄同教的墙脚都敢挖。”
姬花青道:“聊卫两家相争,偏偏照水帮盘踞的位置特殊,占了两家都想要的地方,聊氏把照水帮争取到自己麾下,是为将来行事创造条件。聊以偲此举,倒也不是冲着我们玄同教来,他年纪极轻,又因为父亲是那位聊掌盟而目空一切,他不过是……”姬花青低头,“没将我们放在眼里。”
只听屏风后传来一声叹息,穆禾道:“我玄同教……竟也沦落到此种地步了啊……”
姬花青道:“那么教主的意思是……”
穆禾道:“我们现在要保存实力,所以不宜与聊氏起正面冲突。但从此以后,江湖上就不再有一个叫‘照水帮’的帮会了。”姬花青静静听着,“另外,想办法在聊氏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让卫氏的探子知道照水帮覆灭的消息,如今那个武林盟主也是个沉不住气的,他得知这一消息定会立即派人进驻照水帮的地盘。他们两家相斗,我们就再添上一把火。”
姬花青道:“遵命。”
穆禾道:“我会让康忱守安排人手,青儿,你且退下吧。”
姬花青不动,道:“师父,这个任务……可否交给青儿?”她记得穆禾让她一年都不能下山的命令,可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请求。
然而穆禾竟也没有驳回她的请求,只道:“那就让郗鸿杳跟你一起……”
姬花青道:“师父,徒儿一个人就可以。”
屏风后,穆禾一手抚上锁骨,闭眼皱眉,似在忍痛,道:“听闻那韩长泉掌法了得,他手下几个当家武功也不低,青儿,你一个人……”
姬花青道:“师父,比这还危险的任务,青儿不是没做过。”就是在遇到神秘人之前,比这危险的任务,她也单独做过不少。
穆禾道:“……那好吧。青儿,一定要小心。”
姬花青闻言心里一动。
屏风后传来水声,姬花青能想象穆禾光裸的身子在汤池里移动,周遭安静,叮咚水声像是某种低语呢喃。
虽然……但他到底还是关心她的。
姬花青低头道:“是。”之后又加了一句,“师父放心。”
从汤泉出来,姬花青行走在长廊上,金色的阳光斜着照过来,于是姬花青身上时而光亮,时而阴暗。
她没有表情的脸也时而暴露在阳光下,时而隐藏在阴影里。
这条长廊那样长,她忽然产生了错觉,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彼时的她还不知道,隔着屏风的这次对话,是她与穆禾最后一次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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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花青站在山顶,仰望着辽阔渺远的夜空。山顶的风将她的思绪带到了很远的地方,此刻又带了回来。
她平视前方,雨馀凉看着她道:“花青前辈,我……想起来了,想起自己是谁,想起曾经发生的一切了。”
“我要回水西。”
去找那些人,那些灭他满门的人。
姬花青头微抬,开口道:“真巧,我接下来也是要回水西,看来我们还要继续同行一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