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念在刘习数十年如一日的潜伏,又或许是人近中年,稍微念及这一丝唯一偏远的血缘,太后昭告天下称石太尉石习为通缉朝廷重犯而亡,追赠官职,迁入了石家陵墓。
不过更可能的是人都已经死了,再给这么个虚名也无所谓,还能赏一劝百,让更多的人对她忠心耿耿。
总而言之,任谁来看都是刘习都得到了莫大的荣耀。
太后也没追责李自安也有了解释,其实她依旧不知道易殊是不是真的回来了。
在巡逻军队开展救援之前,追云堪堪捉到了一些放箭的人以及从水里爬出来的几个黑衣人,显而易见这些几乎毫发无损的黑衣人是岸上放箭的人的内应。
刘习半路从巾帽局一举成为太后身边的红人,并没有自己亲手提拔的心腹,管着的全是太后的手下。
他们在按照太后的旨意下,顺带听从刘习的安排。这一次春满楼的会面他们原是以为是太后的安排,也根本没意识到受邀而来的人是易殊,不然按照太后以为的命令,绝不可能让易殊活着走出去。
刘习骤然下令要找可行船只离开汴京,敏锐的人很快就察觉到了刘习此行是在背着太后,便表面听从着刘习的吩咐,背地里很快往宫里送了信。
虽然所有人都想不明白好不容易傍上了太后这棵大树,为什么刘习突然要离开汴京。但是想不明白也没关系了,马上人就要死了。这十年间他帮着太后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事,太后怎么可能会放他离开。
所以太后当机立断,让这些表面属于刘习的黑衣人趁着天黑在船上悄悄放置了火药,又派人埋伏在汴京城外,船一来,便要他连人带船永远留在火里。
那些忠于刘习的人对此不知情,所以直到船燃起来才开始逃脱。而早有准备的人在放火箭前,便悄无声息地跳入水中,有些先爬上岸的便被追云带人捉住了。
不过巡逻的军队来得很快,追云只逮住几个人便往回赶,去追先行离开的太子殿下。
这些消息便是追云抓住的人透露出来的。
后来挑了个晴朗的日子,易殊拾掇了一番溪园和琼瑶宫中的旧物,李自安陪他带着这些东西一同出了宫。
衣冠冢安置在易府的祖茔,牌位则是立在了易府的祠堂。
易殊只是远远的望向香炉后面的牌位,平静的,沉默的,眼神中没有一丝情绪,就像只是在看一幅画,一盏灯。
李自安垂下眼眸,他知道面对骤然失去的至亲,其实有很多人反而是流不下一滴泪的,因为他们甚至意识不到那人的离世。
就像那日过后,李自安常常往溪园走,反正太后将要事交给了其他人,他也乐得清闲。
他正与自家倾之下棋下到一半,春桃闲来无事从耳房里翻出来一个编到一半尚未糊纸的灯笼,笑嘻嘻地跑过来问易殊这是哪里来的。
易殊偏过头的时候便已经放下手中的棋子,而李自安也从棋盘中抬起头,他凝神望向自家倾之清秀的侧脸。
易殊眉眼温和,垂眸望着那个尚未完成的灯笼,淡然一笑,温声解释道:“这是以前我还住在溪园时你刘阿公做的,他手很巧,什么都会。”
虽然他唇角勾起的幅度不大,但春桃还是看出自家公子眼眸中的笑意,想必是关系相当好的人,还不待她问刘叔是谁,易殊就已经继续道:“刘阿公前一段时间升了官,现在是衣帽局的管事,忙得停不住脚,所以你还没见过。”
春桃想也是的,宫里面的人都来去匆匆,若是当了管事应该的确很忙,便点点头称好,又有些好奇地问道:“他会不会编小兔子?”
“我差人问问他什么时候放值。”春桃生性活泼,刘叔也很喜欢同这样的小辈闲聊,易殊便微微颔首,准备叫门口的人去问一问。
门口恰好站的是彩月,近来殿下老是往溪园来,又有追云的提议,所以殿下也会让彩云彩月跟着一起过来,给春桃解解闷。
没有人应声,易殊不解地抬眼望过去,却见彩月翕动着薄唇,手绞着衣裳都捏皱了,眼睛还不敢看他,只斜着眼望向旁边。
易殊觉得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怕了,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这才发现小姑娘原是望向殿下。
像是有什么话不敢说,在向殿下求救。
“倾之。”古钟一般沉静的声音传来,易殊对上了自家殿下澄澈得如同被天池水洗濯过的双眸。
易殊微微一怔,像是从什么记忆中回过神。
还未待李自安继续说话,却见青袍人影神色已经从恍然中恢复过来,他轻轻摇了摇头,良久垂眸轻声道:“我没事。”
像是怕春桃担心,他摸了摸春桃的头,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我出去透透气。”
青袍人影下了棋桌,独身往门外走,李自安屈了屈指尖,但知道自家倾之需要静一静,便也只是放下手中的棋子,凝神望着他的背影,没有跟上去。
等人看不到了,李自安回过神来,拉过一旁不知所措的小姑娘,温声道:“那我陪春桃一起编一编小兔子。”
现在在祠堂前,易殊也是如那日一样平静的神情。
李自安垂眸并没有出声打扰,直至易殊回过头,对他道:“走吧殿下。”
李自安点点头,跟在易殊身后,在关门的时候又看清了一遍自家倾之亲手刻在牌位上的字。
先觉刘习之墓。
等到走出了易府,易殊像是一点没受到影响,率先开口道:“早便说了要同殿下坦白,今日恰好得闲。”
李自安看不见易殊的表情,毕竟俩人现在出现在汴京大街上都得带着帷帽,但他好像还是听出来自家倾之声音中的笑意。
他摇了摇头,又想起这个幅度对方可能看不见,便道:“不必如此。”那日自己情绪失控,只是觉得王延邑什么都知道,而自己连倾之有没有活着离开都没消息。
“我养不起十万士兵。”易殊往前走了两步,与李自安并排走在朱雀大街上,他的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俩人才能听到。
李自安轻轻皱了一下眉头,他知道此刻提起的是那日谋反之事。
事后他也曾想过,十万军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起来的。前期的投入就是一个难以克服的大问题,且不说哪里骤然少了十万人还不引起怀疑,就单是这些人的吃穿用度还有住所都够让人焦头烂额了。
更何况汴京城天子脚下,哪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这附近养上私兵。主将要让人信服,也不能从不露面,不然谁敢跟着干。而易殊一月只出一次宫,还是直奔易府去祭拜祖祠,哪里有时间做旁的事情。
但是易殊不说,李自安也从未开口问过。
易殊顿了顿继续说:“那殿下猜是哪里来的?”
总不至于是凭空变出来,李自安便顺着猜,不过宁北侯府出事以后,除了王延邑,他不曾见过自家倾之与谁交好,刚想实诚地回一个“想不出来”,但一转眼两人恰好走到了一座恢宏气派的府邸跟前,便望着门匾随口道:“梁国公府。”
“不愧是殿下。”没想到易殊点点头,毫不吝啬地赞叹道。
李自安脚步一顿,侧身望着青袍人影道:“梁文谨同你并无交情。”他略过了梁文慎,毕竟梁文慎就算现在长大了也是掀不起风浪的二世祖。而梁国公早已经不问世事,梁恒又怎会同易殊这样身份的人交涉。
所以只能是梁文谨。而若是梁家,那招募十万人手又不走漏风声倒是有可能,不过财力不知道能不能行,不过总归比易殊好得多。
“殿下还是说得保守了。”易殊勾了勾嘴角,不甚在意地道。梁文谨何止是同易殊没有交情,当时在庆州,他可是已经起了杀心。
稍稍顿了顿,他继续道:“但我没办法。”他的声音依旧淡定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却透露出一丝无能为力。
是的,深深的无能为力。
太后逼得太急了,他也是临时起意,被逼上梁山。
他想不出如若不是想逼宫,太后为什么会让皇太子在皇帝病危时去祈福。
若是其他任何人继位,绝对容不下原是正统又深受百姓喜爱的李自安。
所以他要先下手为强。
京城中绝不可能有私兵,只能在其他地方调过来,而最可能豢养私兵便是梁文谨。
虽然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总得试一试。
这时的阳光隔着一层纬纱也刺目,易殊轻轻眯了眯眼睛,恍惚地回忆起半年前的光景:“那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那个时候易殊还并不是什么不能出现在公众面前的人,所以他非常光明正大地留了信物约见梁文慎。
于是便和梁文慎在喜连枝见面了。
李自安沉默了半晌,终于点评道:“梁文慎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骗。”
他知道易殊为什么不直接约见梁文谨,因为他字如其名,行事小心,绝不可能愿意同易殊见面,除非他有什么把柄落在了易殊手中。
但若是易殊真有什么把柄,那倒也不用迂回地请人入席,随便甩出一点证据都能让梁文谨亲自过来宴请易殊。
梁文慎则是与他的名字没有任何关系,就是头脑简单,不务正业的二世祖。
不过前两年从明礼堂肄业以后,无所事事了一段时间,梁家使了点手段,也是让他混上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官,他勉强能够发挥一些不起眼的作用,又能让他在父亲和哥哥的庇护下不出太大岔子的官。
这个把柄对梁文谨来说必然是无足挂齿的,但梁文慎得知易殊知道此事时则是大惊失色。
他直呼自己明明已经很低调了,忙问易殊怎么知道的。